清晨，關渡水鳥公園裡，老老少少，隨著輕柔的音樂，甩甩手、轉轉腰；順便跟鳥兒、蟲兒比早起，也向水仙、睡蓮道早安。

只要是走過她身邊，都會忍不住彎下腰，握握她的手、摟摟她的肩，左一聲「阿祖」、右一聲「阿祖」，喊得她笑瞇瞇、樂呵呵。而福氣滿盈的她，也頻頻點點頭、揮揮手，毫不吝嗇地分送祝福給公園裡的子孫們。

阿祖耳聰目明，跟她說話，不必拉高嗓門。她笑起來還有真牙，負責照顧她的南洋好姊妹說：「阿祖最愛吃芭樂，切小片片，她會細細地啃、慢慢地嚼。」前些日子，扶著木製的柵欄，阿祖一口氣還可繞著大池塘，走上好幾圈。

一大群子孫、曾孫、高孫，就分住在同一幢公寓的上下層。阿祖是太陽系中唯一的恆星，身旁有水星、金星、地球、火星、小行星群……依序圍著她，日夜繞行。

一百多歲！是怎樣漫長悠遠的歲月？　她跟溥儀差不多年紀，而那位三次登基、三次退位的末代皇帝，早已先走了四十多年。她比紐西蘭、中華民國都年長。五四運動在「外爭國權，內懲國賊」時，她是「娉娉嬝嬝十三餘，荳蔻梢頭二月初」的夢幻少女。兩顆原子彈逼得日本無條件投降時，她正值「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的奮鬥壯年。兩年後，二二八的腥風血雨，驚嚇到無辜的她，導致她終身閉口不談此事……一代強人蔣介石撒手人寰時，她盈盈步入杜甫所讚歎的「人生七十古來稀」。二○○○年，臺灣政治藍綠變天了，她也悠悠度過九十多年的人生寒暑。

當繁華歷盡時、當悲涼參透後，人生是甚麼樣的況味？

她默默不言，只依舊用相同的眼神、不變的手勢，來對待莽莽人世、芸芸蒼生。

幾場大雨過後，秋老虎隱退深山去了。我挨在她身邊，撫握她溫暖厚實的手心，輕聲問：「阿祖！您會寒否？」

她搖搖頭，附在我耳邊說：「我最愛聞含著露水新挽的玉蘭花！」

我驚喜，立刻從口袋中掏出，替她別在髮髻上。那是我今早在庭院摘的。

她頷首微笑：「多謝呀！多謝！」

……

金黃的陽光，從雲端射下來，照得她一臉燦爛。

那絕對是活力滿滿的晨曦，不是即將西斜的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