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奶奶，我坐在桌前，正打算提筆，寫一封信給您。

筆尖在圓潤地移動著，引領我、指引我，走過老家那彎彎曲曲的巷子，黃昏的光灑在建築物的縫隙裡，那瞬間，我彷彿變回了三歲的孩子，騎著小小的腳踏車在這條路上來回，以為樓道裡砌出的天空就足以成為一切的世界。

那一刻我回首，看見了您。

您站在老家的門口，板直著身，招手叫我的名字：弘音，別玩了，快回家吃飯。眼眶突然酸澀了起來，我慢慢地朝您走去，而您牽著我的手，走進家門，繞過高高的佛桌。佛桌正後方是廚房，小小的隔間之中煙與味漫起，錯眼之間一陣燈光閃爍，我又看見您站在冒著火光的爐子面前，賣力地揮動著鍋鏟，口中以台語喚著父親、伯叔們的名字，催他們來吃飯。

一群剃著平頭的小男孩穿著中學制服蹭進了廚房，熱熱的菜餚一盤一盤端上了桌，爺爺的位置是空的──我知道在父親兄弟們小時候，爺爺在軍隊裡因公傷了一條腿，醫院一住就是好幾年。您還沒上桌，餓急了的四個兄弟們，已經開始狼吞虎嚥地清掃著晚餐。一眨眼間燈色便暗了幾分，桌邊已是人去，只剩您一個人在殘燈之下，對著滿桌空空的盤子，唇邊卻是微笑。

我記得母親跟我說過，奶奶您是最不愛燒菜的一個人，一道菜，五個步驟可以簡化成三個步驟，但您為自己的丈夫與兒子燒了一輩子的菜，甘之如飴，不曾言怒、不曾言悔。您一直都是個爽直又乾脆的人，不可能假裝，因此，我們知道，這是真正的心甘情願。

您給我們的一切太多了。您一個人含辛茹苦，養大了四個孩子，而後我與哥哥也皆是奶奶所帶大。身教言教，您沒有機會受到良好的教育，卻讓我們看見人性最本質的堅韌與輝煌。

我看著您靜靜地吃完了飯，起身收拾餐桌，竟然捨不得眨眼。水龍頭的水嘩啦嘩啦地流著，水流的聲音化為歌曲，愉悅輕揚，您按掉了水龍頭，我眼前的畫面瞬間就消失了。

我聽見廚房的水龍頭漏水的聲音，走去將水龍頭關緊。屋子裡面的光是暗著的，爺爺在房間裡睡著，自從您走了之後，他就懶於起床了。短桌上供著牌位，煙香裊裊，我在客廳坐下，伴著牌位旁念佛機的聲音，想著要寫一封信給您，千頭萬緒，不知從何下筆。

您的一生，狂風驟雨都辛苦地走過，於是，最後陪著您的，是那靜美的晴日黃昏，是我騎著腳踏車、溜過的那日黃昏，我想，你一定在其中望見了你所想要的一切──您想看見的一切，不過就是我們都好好地、自由地活在這世界上，因此就連人生的最後一步都走得如此瀟灑，不願我們陪著您的病體黯然神傷。這一切來得太快，直至今日，我還錯覺，您會在我進入老家的時候大聲呼喚我的名字，笑著說，弘音，回來啦。

奶奶，我回來了喔。

我回來了，回來看您了喔。

您為什麼不出來了呢？

為什麼變成一張黃色的紙與一幅照片了呢？為什麼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短桌上呢？

花開花謝，生老病死，執著與超脫，生命與解答。寫字的筆尖一顫，繞上了新的路途，我順著那條彎彎曲曲的路走了下去，走進了一個美麗的大花園裡。

繁花如錦，水池裡盛著洗潔的天空，其上是一朵一朵清香的蓮花，許許多多不同的鳥兒和諧地歌唱，與微風吹動樹梢的聲音，構成了最美妙而自然的樂音。一名我很眼熟的女子盤腿坐在樹下，招手叫我，我滿心疑惑，迷迷糊糊地走了過去。她看起來如此美麗，無關乎年齡與外貌，只讓人覺得充滿生命力，心靜安寧。

見我傻傻地看著她，她便伸出柔軟的手掌，來拉我的手，熟悉的溫度握進了掌中，她對我微笑，仍然一語不發。──我明白了，那瞬間，我便什麼都明白了。

眼淚很快地蓄滿了眼眶，我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遠遠地傳來梵唱之音，那聲音純善至美，不可思議：「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名曰極樂，其土有佛，號阿彌陀，今現在說法。舍利弗。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故名極樂。又舍利弗。極樂國土，七重欄楯，七重羅網，七重行樹，皆是四寶周匝圍繞，是故彼國名為極樂。又舍利弗。極樂國土，有七寶池，八功德水，充滿其中，池底純以金沙布地。四邊階道，金、銀、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樓閣，亦以金、銀、琉璃、玻璃、硨磲、赤珠、瑪瑙而嚴飾之。池中蓮花大如車輪，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潔……是故舍利弗，諸善男子、善女人，若有信者，應當發願，生彼國土……」

筆從我的指尖掉落，我回過神來，人還坐在客廳裡，念佛機莊嚴地宣著佛號，而我看向眼前的信紙，上面只有幾個簡單的字。

今生今世，謝謝您。從此以往，願再相見。



小啟：因版面調動，周日「生命書寫版」於本日刊出，「家庭電影院版」移至12月23日B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