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因青光眼開刀。結果就在手術檯上,體會到類似「臨終」的特殊經驗,這個經驗讓我上了很重要的一堂生死課。
印象中,我的眼部不曾受過傷,只記得在英國求學時,曾經眼壓過高,被送到急診室。回台後眼科醫師診斷出「疑似青光眼」,剛開始我還以為青光眼是「看所有東西都是藍色的」,不知道這種眼疾對視神經的損傷極大,有可能造成失明。
二○一一年我出家時,因參加三壇大戒及行腳托缽,兩個月內都沒有點藥水,結果眼壓狂飆。受戒期間,我不斷祈求菩薩加持,讓我度過戒期。今年九月經表哥介紹,轉到台大醫院王清泓醫師門診就醫,王醫師建議我趁早開刀,因為愈年輕時開刀,不但復原力佳,可選擇的開刀法也較多。我向醫生表示,開學在即,可否寒假再開刀?醫生卻很直接表示:「你再拖,就不用教書了。」
九月二十一日,我進了手術房。之前醫生讓我選擇全身麻醉或局部麻醉。我以為局部麻醉後不必插管,當然比全身麻醉好,於是決定用局部麻醉。
當天我被排在第一刀。一大早,進手術房前,我就開始念藥師佛聖號。當時一心不亂,不知什麼叫「害怕」。但隨著和家人分別、被推進一道又一道的門之後,真正躺在手術檯上時,因為身上只穿著一件薄棉衣,而且室溫很低,頓時感到十分寒冷,而且聽到自己心臟噗通噗通跳動的聲音,當下突然生出一個意念:很想從手術台上跳下奪門而出!
來不及了!醫護人員已經進來,還輕鬆地和我道早安。接著他們卻把我的手和腳綁起來,我整個被固定在床上。他們在我身上蓋了四層被子為我保溫,我感覺被子好重,呼吸有點困難。醫生跟我解釋接下來的流程,並在我的鼻子插上氧氣管。接著,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醫生在我臉上蓋上一塊很厚的布,那一剎那,我佛號念不下去了,開始想掙扎。
因為黑暗會讓一個人產生窒息感,我呼叫醫生:「醫生,我不能呼吸!」醫生很鎮定地回答我:「你能呼吸,你有氧氣管!」「我真的不能呼吸了!」我的手腳開始亂動。醫生說:「我幫你把氧氣開大一點!」但我的窒息感還在,而且還加上恐懼感。
這時我語無倫次說:「醫生,我可不可以改成全身麻醉?醫生說:「不行喔!因為全身麻醉前一天要禁食。」我又開始吵:「醫生,我可不可以不要蓋布?」醫生知道我在慌張,一直安慰我不要緊張。布不能不蓋,但醫生說:「我幫你把布拉上來一點。」那塊布很厚重,蓋在臉上完全不透光,好像往生被罩頂,令人恐慌。醫生調整了很多次,我都說「不行不行」。後來當醫生問我:「可以開刀了嗎?」我知道已經毫無退路,只好拜託醫生:「請給我五分鐘時間。」
雖然只有短短的五分鐘,但我開始適應黑暗,而且可以恢復念佛。當我平靜下來後,我告訴醫生:可以開了!但接下來我所體驗的,卻是我今生和「死亡」最靠近的感受,我幾乎可以確定,臨終之人所面對的,應該就是這樣的一種「境」。
當我躺在手術檯上時,眼前一片黑暗,身體只不過暫時不能受我支配,我的意識仍然是清楚的,我雖然知道我是活著的,但我仍感到很恐懼,那麼,臨終的人呢?他的意識還在,但軀體已經是死亡的,無法自主的發出任何訊息尋求慰藉,而且面對馬上要永遠離開他的身體和親人,那他有多麼慌張和恐懼啊?
在麻藥之下,除了痛覺,其他感覺都在:器械的冰冷、刀鋒的壓迫,在在都令人害怕。連醫護人員的講話聲都覺得像雷鳴,很吵雜。當下我明白,不要隨便搬動遺體是有道理的,因為意識會被這些肉體的殘覺干擾,產生種種妄念。我根本無法專心念佛,心想:「如果我現在往生了,一定不及格,因為無法安定作臨終的功課。」可見平日就要訓練定力的重要。
從這次開刀的經驗中,我也學習到一件事。日後若有機會接觸病苦者或臨終者時,與其一昧地說:「你要念佛啊!念佛可以如何如何啦!」還不如先給予他安慰,將心比心,讓他知道你了解他的感受、給他所需要的溫暖,讓他知道他並不孤單。
王清泓醫師在這次手術中扮演的,就是這樣的角色。他先慢慢安撫了我的情緒後,我才有辦法開始念佛。
法師也應扮演像王醫生這樣的角色,臨終之人雖不能言語和動作,但聽覺意識猶在,家屬如果圍繞在旁慟哭,臨終者不是更慌亂嗎?聽到他深愛的家人都在哭,他會痛苦,會恨自己無法安慰他所愛的人,如此一來,就算法師講什麼他也都聽不進去,更何況叫他專心念佛。
我躺在手術台上的感受,只有臨終者的萬分之一,都已那麼不舒服,如何幫助臨終者安息,真是非常值得學習的事。
(南華大學企業管理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