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留下的遺蹟
聖方寺躲藏於街景市井中並不易尋找,我徒步在街上反折了幾趟,才在一紅欄杆柵門後的住宅迴廊,隱約看到一點寺廟建築。跨越紅欄杆,才發現原來聖方寺就在那巷弄走道底。走入其中,發現聖方寺廟貼緊著版築鷹架,彷彿設計圖上被方格尺度精準標誌。工人正在其間整修,想來應是要除舊布新迎接潑水節。
清邁佛寺有廟,必有塔。既然廟在整修,不得其門而入,我便找一旁的佛塔。轉過小徑,左右人家養的小貓與小雞間斷與我前行。終於看到花樹拱抱的佛塔,其前有一身裹橘色袈裟的僧侶在星散白色落花的小徑中,背身獨坐長排鞦韆,對著面前點起的燭火冥想。
然而走近發現佛塔,少見地圍繞著白牆、鐵欄杆,只有僧侶旁一個以鐵門半掩著的入口。我用簡單泰語合十問可否進去,僧侶向門迎了迎示意可以。入內,我沿著圍繞供奉四面佛的方形佛塔的牆道而行,周圍牆緣同樣靜靜序列有大象插隊的「十三生肖」浮雕。我邊走邊看,然而一地枯葉,隨我行步窸窣作響,宛如歷史回音。轉到佛塔正面,竟有一列約人身大小的鐵銅砲管,其間,則立起兩座比人還高的大象雕像。
看了一旁的碑文才知道這座寺廟是古代蘭那王King Saen Foo建造的,用來埋藏他的財寶。因此聖方寺的「聖」乃是國王之名Saen的近音翻譯,而「方」這個字的字音,在泰文則是埋的意思。想來這也是為何聖方寺外有著重牆護守,而又架著這砲管的緣故。在遙遠時代尊榮一時的國王,終然放不下珍寶錢財,也把大象雕化成石像,實質為在時空中龐大的物質存在,守衛他帶不走的一切身外之物。
我跨出花園鐵門一看,獨坐的僧侶已悄然離開,惟剩燭火喘喘在風中搖曳。想來燈油將盡,正似萬法終然必空。國王財產早已不知流散何方,而歷史遺留下的砲台如今布滿黃鏽,仍在無數來世楞然作啞。
在帝國的成毀之間
遺留、殘損的不只是砲台,轉出聖方寺往前行便是清邁古城。雖說是城,但如今只剩下外圍四角留有片段的紅磚城牆,周圍對應的五個城門以及護城河,讓我們在虛實之間想像昔日蘭那古城。
如果在台北市你會感覺到一○一大樓在凝視你,那麼,進入清邁古城後,凝視你的就是聖隆骨寺。搭蓋於一五四五年,原本用以存放國王遺骨的聖隆骨寺高度近六十幾公尺,但還沒經過地震破壞前則高達九十多公尺。聖隆骨寺是清邁古城最高的建築物,當初便刻意選擇搭蓋在全城正中央,讓整座城市以國王永恆的睡眠為中心,不斷縈繞、擴散。如今我站在震毀的寺廟,仍能感覺到那壯闊的結構,感覺那巨大的睡眠。
聖隆骨寺相當厚實,長寬大小約近於台灣中正紀念堂。外型則像馬雅金字塔,只是分層更為明顯,特別是中間以上部分更像座宮殿般。佛塔四面各有對應的相同裝飾,只是各面震毀狀況不同,使四面形象產生全毀不一的對照意味。例如作為塔梯雕飾的兩列龍形納迦被震毀了下顎,反倒像魚龍。因此,好像填空題般,有時在一面空缺處你認真想像他原本設計,轉到旁邊一面只能看到半毀的圖樣,要再轉個幾面才能看到倖存的完整形象。對此,泰國政府似乎不打算修復,地震偶然製造出不規則的物象設計感與觀看趣味,恰巧成就出另一種以毀為成的天工。
轉折幾次,我發現支撐著頂層拱門式佛龕的,應是一面八個的巨象石像。就像聖方寺一樣,參與生肖輪轉時序的大象,在帝王眼中,似乎總該以其永恆的巨大姿態,去支持他的財產,他的帝國。帝王建築不得偷工,但再如何堆砌磚石、穩固地基,還是抵不過天地顛倒。意圖以宏觀建築超越死生追逐永恆的帝王,以千萬黎民背扛石材,體現權力運作,現在看來只是徒勞無功。而其他三面的大象雕像多數也隨當年大地震塌陷,只剩一堆窟窿,終不能獨力承受這諸法世界。
當年大地震震下的磚石,沿高塔四周鋪列。這些碎裂磚石,彷彿過往國王四散傾倒的歷史積木。想來此亦為歷史遺緒,也得要時代巨風才能吹揚。在成毀之間,如今只剩一旁木庵內長長的臥佛,代替國王繼續那永恆睡眠。
清邁古城生活步調就像外國人騎的腳踏車般緩慢,夏日悠悠,而臥佛慈悲入眠。我領受惟有消解急切心,放下執取念,才能平和地與有緣於周遭聚集的夢幻泡影相處。陽光與燦黃阿伯勒輕柔飄落身旁,靜坐閉眼合十的我,是否能成為佛陀的眠夢?
冥想空缺未見的形象
後來幾日,沉浸入這古城舒緩氛圍的我,反覆思索大象、形象間的隱喻。清邁華語教學課程結束後,我有一日假期。於是早上即隻身徒步沿著湄清河走至清邁古城,追循古城在歷史中四處殘留的城角,感覺遺失的擁抱。為了看清邁唯一將中國塔融入蘭那佛教建築的帕烘寺,我按圖索驥,穿過壅塞著紅色交通車、人力三輪車與人群小販的城畔市場。從間雜中國對聯乃至於7-11的一片繽紛市招中,我行至古城松旁門,終於找到清幽的帕烘寺,稍早市井喧譁恍如隔世。
中國塔坐落寺後,不遠一旁便是幾戶人家。寺、塔、住戶三者對應出一片自成天地的園子。時近潑水節,一對夫婦帶著小孩子提著小花籃前來,與僧侶閒談,不時帶笑合十。我仰首看七層中國塔各層環繞之佛龕內所坐著的冥想佛,在時光消磨中,或上半身,或一側臂膀,或整個頭顱殘損消失。諸佛在時間川逝中,身軀片斷似乎隨其思慮放空,不在世顯現,各有形藏。
已無形與象的諸佛,自然難得形容。然而恰正是那不在與形藏,令我玩味琢磨。一旁兩尊大象對佛塔低首揚起長鼻,似乎在觸摸那曾經存有過的一片空無。在鳥聲中,我追聞傾聽那嘀咕密語。發現根蔓如何穿刺入塔,如針線般在塔堆裡穿織、攀緣,似乎要縫補這瓦裂的一切,終而在另一頭吐露翠綠枝枒。恰正讓禽鳥休憩於上,遠眺下一個方向。
當我坐在一旁石桌,拿起紙筆像大象般索討那冥想佛空缺未見的形象時,寺廟旁住家的拉不拉多狗狗,熱情衝到我懷裡搖著尾巴撒嬌。牠嗅聞我手裡紙上的塗鴉字句,好奇為何美麗的世界就在身邊坐落,而我還能耗費時光獨對這紙筆沉吟許久。(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