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相見,不管早晚,總以「呷飽沒?」作問候。而如今,「吃過飯了沒?」也依然是新世代朋友間最直接的貼心。尤其喜歡那幾個死黨在黃昏已盡,黑夜將臨的饑腸轆轆時刻來電話如此隨口一問。他們並非要相約共餐,或者擔心我忘了吃飯,就只當開場白而已,簡單,卻是最深刻的關切。
其實,餓不著的,台灣再不濟,都有得吃,大饑荒不但想都沒想過,多數人還老嫌自己尺寸過寬,滿口嚷著要減肥。
我先生是河南人,祖先曾歷經的史上最大饑荒,發生在一九四二年夏天,大旱災之後,又接著遇蝗災,饑荒遍及全省一百一十個縣。三千萬人的河南省,有十分之一鄉親餓死。赤地千里,餓殍載道,十室九空。
慚愧的是到了我們這一代,祖先的悲劇已漸被遺忘,好幾次,想問婆婆當年是怎麼熬過來的;但是,又怕勾起老人家傷心事而作罷,只聽她跟兒子喃喃說道,我們河南人最窮、最苦,留下活口真不容易呀!
婆婆說這話時,微微瞇起眼,再撐起腰來動一下筋骨,卻因為體重而顯得有些吃力。窮苦的河南人到了台灣,豐衣足食後,都膨漲成兩倍大,全家超重的組成胖胖堂,到第三代也都個個有福態。
大饑荒,已遠向不復追尋的前世。由婆婆領頭,兒女都視食物為健康之鑰,初為郭婦,料理滿漢大餐的確沒天分,久而久之,掌廚由婦變夫,廚藝有退無進,身材入境隨俗的圓滾起來,直到變「雙城夫妻」才因節制飲食,好不容易恢復舊貌。
不知是不是因為河南人窮過苦過的緣故,先生一家人都對十八趴、年終慰問金沒意見。有,就收,沒有,也感恩,「有口飯吃就應該知足」。在那認分裡,感覺到河南人,每個河南人,都未曾忘記歷史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