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我受邀杭州講學,繞道先去了一趟南京。到南京,是為了看朋友。馬鞍山詩人楊鍵是老朋友,去年春天,本有一見,可惜未果;這回,總算彌補了遺憾。新朋友則有羅家明與老克,後又有文化記者羅拉拉;他們三人,都是崑迷,不時會相聚唱曲;崑曲雖說是小眾,在南京卻有一群這樣子的票友。
羅拉拉是金陵名記,當然訪問過許多的文化名人。她贈我一本小冊子,剪裁了過去採訪的某些印象。裡頭的文字清簡,有興味;常常寥寥數句,便把受訪者的精神點了出來;偶爾又有閒筆宕開,頗見餘韻,讓我想起崑曲水磨腔的「一唱三嘆」。這冊子我先是讀了一遍,返台後,偶爾想到,又翻了兩三回;印象最深的,倒不是白先勇、陳丹青等等名家,而是柯軍。
柯軍是誰?
且說,我平日行文,一向不喜大段地徵引;但凡引用他人之語,經常才三、四十個字,自己就不耐煩了。但這回,我願意破個例。羅拉拉寫柯軍,有段採訪稿是這麼說的,「柯軍至今難忘那些崑曲寥落的日子。一九九七年前後,他們隨著團裡的車子去常熟演出,到了之後,他們在裝台,劇院經理過來問:『你們在做什麼?』『我們來演崑曲。』劇院經理不假思索地說:『我們這裡沒人看崑曲的,上面答應給你們多少錢?』一台大戲,允諾的報酬是二千元,這個經理說:『我給你們三千元,你們不用演了,走吧。』」
柯軍是現任的江蘇省崑劇院院長。一九九七年前後,那時,他還年輕,才三十來歲。
羅拉拉接著又寫道,「再有一次去鄉下演出,連樂隊、演員一共幾十人在台上演《風箏誤》,台下只有三個觀眾,一個在睡覺,一個在遊蕩,還有一個在嗑瓜子。『後來寫《崑曲之路》的作家楊守松說:他把崑曲演員的心都嗑碎了。』」
這回之後,才隔一年,我就在台北看到了柯軍。我看他演《夜奔》,初初幾眼,很是訝異。完全不同於我很熟悉的裴艷玲的氣憤沖天與滿場火熱,也迥異於侯少奎的高頭大馬且又聲洪音喨,眼前的柯軍,乍看之下,顯得秀氣,又過於文氣,實在少了些熱騰騰的血氣。但隔了一會兒,我慢慢發現,這裡頭另有文章;柯軍演出的內蘊,不僅有滋有味,且氣韻綿長。看那台上的林沖,即使悲憤,即使煎熬,都不「灑」,不過度、不太甚;隱然間,還有些根柢之從容。我回頭一想,恍然明白:柯軍演的,其實是真正的崑曲。
是的,真正的崑曲。在那崑曲最困頓的時代裡,江蘇省崑劇院既不急、也不躁,唯安安靜靜地學,安安靜靜地唱,他們只是回歸傳統,致力折子戲之傳承,唱著真正的崑曲。十幾年後,這一回的九月,我為了簡體新書《人間隨喜》宣傳,又到了南京。朋友招待看戲,進了江蘇省崑劇院的蘭苑劇場,我瞅著座中爆滿的觀眾,實在詫異,竟然,有八成是年輕人。台上的青年演員,老老實實唱著前輩身上一齣齣傳承下來的折子戲。台下的年輕觀眾,認認真真看著十幾年前都還極其寥落與不堪的崑曲。而今,台上台下,一片朝氣;同時,也依然有著一份靜氣。
這靜氣,總讓我想起歷盡興亡滄桑的南京人特有的淡定,也讓我想起數百年深厚文化積澱的崑曲最根柢之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