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摯友過世了，在九一一那天。

如果人的一生能得一友，像難兄難弟般，有時牽引帶領有時亦步亦趨；有時跑得太遠，頻頻回頭催你跟上腳步；有時若即若離，讓你感覺他其實早已跟你處於不同階級、不同世界了。他常常說些對你嘲諷的話，其實是在鞭策你，怎麼不懂得好好迎合這個逢迎拍馬的世界？但他清楚知道你不是那一掛的，所以你還是聽出他的憐憫了。

一路以來，我們看著他的背影大步走，始終無法超越，包括死亡，他都先走一步了。他是這樣的一個朋友。

他在一年前，透過高層關係找到人稱肥貓的公司就職，他為肥貓缺付出的代價是──離鄉背井，將家人留在台中。但他看來不在乎。他淡淡的家庭關係與父母早期離異有關，即使結婚有了小孩，有過短暫的家庭歡樂，但歡樂如風，隨著他積極轉往對岸攻讀博士學位消散了。拚搏數年始終與大陸律師資格擦身而過後，他像一隻鬥敗的公雞，毅然接受安排回台灣占肥貓缺。

他已經絕口不提婚姻了，工作之餘繼續鑽研法律書籍，上健身房運動、游泳，生活簡單規律，周末回台中看小孩，直到在公司例行健康檢查中發現了癌。他做事一向積極，從年輕時追女友到抗癌，沒有一刻遲疑。可惜存在他體內的癌細胞也是積極分子，而且還突變頑抗。

他點播的生命最終曲是孤獨低調。他留在台北小套房裡，找了個大陸看護，不讓人看到他嘔吐他歎息他無奈，若非千方百計打聽並找到他的住處，見到他形骨枯瘦如老頭的模樣，無法想像這個曾經陪我們一起上山下海的壯漢，被病痛折磨至此。我與他最後的通話，他氣若游絲呢喃著：「大胖妞」——這個世界上唯一敢這樣喊我的人，我哽咽無法與他多說，只有「加油」兩字！他曾搖著頭說：「這個癌的治癒率那麼高，我偏偏運氣不好，只能等死。」一直以來運氣還不錯的他，最後被運氣背叛了。

我們並不是沒有經歷過親人死亡，但死亡之於內心的刺痛原來如此多層次，看著這位生命歷程近似、同齡的摯友在面前倒下，再也無法裝著雲淡風輕，心海被丟進了一顆小石頭，小石頭引發的漣漪漩渦，讓我們不停自問：他的死，究竟帶來什麼意義？他往生的前一晚，先生夢見他交付一把鑰匙，一把不知該開啟哪個盒子哪扇門的鑰匙，他想說什麼？他想為我們開啟什麼？

我在宜蘭北后寺巧見寺廟柱上貼著這段文字：「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來時歡喜去時悲／合眼朦朧又是誰」，這句出自清朝順治皇帝〈讚僧詩〉的偈語，彷彿透視我的疑問，並且讓我了悟：故人啊，只是自此生解脫先走一步，遷移到另一世了。生可喜，死有悲，有生有死，看淡生死，唯有活在當下，豐富人生。

朋友，我想為你輕唱那首我們五年級生都耳熟能詳的歌曲〈偈〉：不再流浪了／我不願做時間的歌者／寧願是時間的石人／然而我又是宇宙的遊子／地球你不需留我／這土地我一方來／將八方離去／地球你不需留我／這土地我一方來／將八方離去。

翻著一張張我們曾一起揮霍青春的照片，你的死亡讓我懂了一件事：我不想重複你的孤獨終曲，有家人朋友的相伴，生命走到最後一刻都會充實圓滿。

朋友，好走。

（本專欄隔周四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