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突然下起雨來。氣象報告預測中的午後雷陣雨,準時打斷了他遲鈍的記憶。他將手上高他許多的房地產廣告看板隨手找了根電線桿輕輕倚著,彎身從褲袋裡取出輕便雨衣,剛穿好,大雨趁勢加倍驟臨。
往來的駕駛與乘客們,究竟會不會注意他手上的廣告呢?以帶有詩意的筆畫印上「三德薇緻」四個字,究竟蓋在哪裡?他也不太曉得。黃色的他浸泡在辦公大樓街區圍起的溼潤中,雨滴沿著雙頰法令紋向下滲漏,胸前雨衣的開口被他技巧性地用長尾夾豎緊,裡頭的內衣卻仍因為久站而悶出一股混合著劣質塑膠的汗味。往來的上班族臉上的表情,說明了對自己手中的廣告並不感到興趣。不是瞥見建案地址便掉頭離去,便是泛起一陣陣對售價的咒罵。有時甚至波及他自己。但他並不以為意。
「我可是有兩個兒子在美國呢!」他在心裡對著這些得為了善用午餐時間而倉皇途經的上班族,驕傲地修正他的站姿,在看板的陰影下試著多少躲點雨。
箱型車準時放下了便當便揚塵離去,代表時值中午。正是美東凌晨時分,兒孫們的鼾聲枯立在他的腦海響起。微熱的便當放在手心,驅離了因雨溼冷的雙手,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溫度。
「你不是老是要我們出去闖闖?出國留學的嗎?」彷佛就與大兒子相隔著馬路,拿著他剛印好的成績單與申請書。
「我們努力了那麼多年,憑什麼要我們放棄?妳和爸可以搬來住啊!」耳機裡傳來的拉赫曼尼諾夫不知道什麼曲目的旋律,雖能將嘩嘩雨聲擋在耳外,仍是被二兒子電話那頭的嘶吼,一點一點地掩埋。
「要不然,等我們有空的時候,回去看你們?」大兒子輕挽他太太,堅定地說。這個兒子在美國讀書時才認識的,名叫Sophia的台北女孩,他幾乎忘了她的中文名字。
都回來多久了?
「爸!我和David要去Australia working holiday,今年是最後一年了,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在這裡了,無論如何都要給自己一個機會……」女兒畢竟不像兒子,沒有那麼激烈的反應,寄幾次E-MAIL康叔都沒有收到,她便將那封信以工整的新細明字體印下來,收納簡單的信封,投進機場大廳的郵箱。
她去多久了?
老婆去世以後,康叔抵抗時間的招數跟著所剩無幾,除了床頭那只鬧鐘,他盡量不在家中注意時間留下的痕跡。時間對自己的意義,他再明白不過。他總比清晨的鬧鈴聲更早清醒,卻忘了關閉鬧時的閥門。中午與晚上他則以墨綠色、T牌箱型車為依歸,判斷何時該用餐、何時又該收工。他讓自己在其他時間裡,只需要站著,或是與廣告看板相互倚著,聽著廣播傳來的古典樂,如此時間便會過去。
他曾想過計算一天來往車輛的數目藉以打發時間,卻發現如此精準消磨的結果,不過是徒傷心神,甚至帶點難堪。兒子第一次指認「ㄅㄨㄅㄨ」,是模仿他的。孫子第一次學發「car」的音,也是他教的。雖然被兒子以發音不標準而嫌棄。但不經意看到與兒子們同款同色車子時,雙眼仍會因炯然注目而不爭氣地泛淚。那段時間裡,他盡量小心翼翼注意補充水分。
現在,他盯著雨的顏色從灰色、轉為橙色,最後停在暗紅,在紅綠燈桿彎曲的邊緣,覺得一切恍然並不那麼真實。我究竟在等什麼?他揉揉眼睛,確定朝他駛來的箱型車車號、烤漆顏色無誤。然後是一一問別了阿寶、Jimmy、尚億的例行公事。那個陌生的中年人今天早他一站下車。
車廂內的人們彷佛又因為一同參與了城市發展,理所當然地承受與有榮焉的疲憊,在彼此交會的眼神中,期待明日還能再見,在同一張棋盤的同一個角落裡。康叔回頭盯著看板,簡單地計算距離下一檔期還能再站幾天。想起屆時他手上的武器又將改變圖騰與樣式。
「我兒子在美國住得比你們賣的大樓還要高級好不好!」那個曾一度負氣不願意挑揀那個便宜的建案、粗陋的廣告文宣,而與發配任務的經理大鬧了一場的自己,如今甚至竟期待起每一天搭配著自己的那塊廣告看板。他覺得自己會那麼善感,恐怕是因為今天下過雨的關係。
自家公寓一樓是極易辨識的落漆紅鐵門,因為雨過,讓他聯想到阿寶卸下遮陽兜後,臉上發著長時悶出的溼疹。今天起,換著她揹上那三明治招牌,至少能多領一兩百塊錢。這樣也好。他捏著口袋裡以日薪計算的鈔票,因為汗水而潮皺成團。
「晚餐想吃點什麼呢?」邊爬樓梯,邊模仿老婆殷勤詢問的腔調,是他排遣獨自一人時的拿手劇碼。在飄著薑母茶的房間裡,他依著清晨的穿戴順序,一件一件退下裝備。電風扇的旋轉馬達吹動內裡亦是潮溼的輕便雨衣,傳來陣陣帶著塑膠味與薑母茶香的空氣,混合著耳機裡的交響樂,他坐在床沿,拆封上星期大兒子自美國寄來的包裹。外面用潦草地字跡註明是給父親的生日禮物。此外再無字跡。
「爸!我們兄弟討論過了,你去台灣以後,就由我這個大兒子統一對口你好了,這樣比較省事,不然我們兩個在美國,妹妹又是女兒,把這個搞得太複雜也不太方便?你覺得呢?」自老婆過世後,他更不會分辨這些過於細膩的情感了。他不知該如何回答。看著兒子把一件件陳舊色系的內衣折進行李箱內,隨手點數了幾罐維他命。他則正為著想不起國際電話前面到底該按哪幾碼而焦慮不已。(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