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童年時在手臂上偷偷養著的那隻兔子。舉臂伸直時肘部看似胡撇亂畫幾條簽字筆畫記,其實把手一弓,機器人組合,胳膊與手臂相貼凹下一線天,為散亂的線條添上最後一筆,合體成一隻兔子。只要反覆弓手彎臂,兔子長耳朵便聳了又聳。後來我也聽過在手臂上養老鼠的版本,兔耳朵成了鼠尾巴。兔來鼠去,長大後才知道那神來一筆的部位叫做二頭肌,它賁起弧度決定兔子耳朵的澎圓曲彎。我也知道兔子始終讓人們愛著,但長大後多數人愛身體更勝於兔子,他們已經不在身體上養兔子了。就算手臂上還畫著兔子,當你開始愛身體,隨著二頭肌厚實,兔子的耳朵正逐漸變形。
這個年代所有的超級英雄電影裡,都會發現一隻兔子。只是他們不以兔子的外型顯現。有時是蜘蛛,有時候蝙蝠,有時什麼都不是,可能只是個大大的S字型。追溯這些生物的演進史,顯然和兔子有同一個祖宗,萬物本源,他們原也該依靠人體線條賦予生命。諸如蜘蛛人胸前有白色網紋織錯,在兩胸夾縫間鼓出一蜘蛛圖,相信我,若不是夠硬挺寬闊的胸,那玻璃裂開紋路似的蜘蛛網便不會散放如是對稱坦然,尤其是緊身衣下胸膛起伏時,多少給人蛛絲綿延正流動的錯覺。這也許就是超級英雄和正常人演化差異之所在,我們依靠身體線條喚出一頭兔子,把它養在柔嫩的體膚,一擦就掉。超級英雄卻反過來,透過緊身衣上繡黏的兔子、蜘蛛或是蝙蝠認識自己。蜘蛛人、蝙蝠俠、鷹俠、火鳳凰……胸口的動物反過來成為他們,為了使自己的簽名始終清晰,他們只得持續鍛鍊身體,不讓胸前的蜘蛛折腳,蝙蝠縮翼,故得證,超級英雄的外在即內裡,身體就是他們的精神所在。要壯大超級英雄的理念,先要壯大他們的肌理。
我知道自己這一生都不可能成為超級英雄,畢竟要讓什麼化學蜘蛛咬到或讓輻射潑濺機會微乎其微,爸媽是外星人或者有可能,但看他們的處境就知道我們就算從外星球奔來此也不見得有本錢優越一下。但我們確實曾驅策身上動物相鬥過。慣見的決鬥場景是男孩們把桌面一掃,大聲吆喝,以肘部為施力點立手臂於桌面,「來拗手把拚一下!」他們喊。對立兩方隔桌瞪視,彼此身子壓低,手臂鉤銜若鹿角相抵相扣,那麼貼近似若一眨眼便會讓另一人眉睫掃到,但一吐氣猛施力的當下,又像引擎噴射誓要把對方往反方向拉,兩邊相抵力道各自作用又彼此牽動,往往形成一瞬間的僵持(啊,有人能察覺,在那身體一頓胸膛鍋爐膛炸似兇猛冒出煙氣的一瞬,時間曾經停止數秒嗎?)我經常在遠方看著大家進行比賽,那是意氣相爭的年代,也是真心喜歡超級英雄的年代,喜歡超級英雄,是因為他們依賴身體,而年少的我們恰恰只有身體,也只依賴身體。有一天當我們體認,身體不能解決一切。於是漫畫家畫出用身體解決一切的超級英雄,那就是超級英雄的出生,也是男孩長大的一刻。而我想的則是,如果這時候,在那互相拉扯因為催力過猛而冒出青筋的二頭肌上,畫上兔子,從某個角度望去,這一充滿力與擋格的搏殺現場,是否會像兩隻兔子跳過青草地,彼此聳著耳,正親暱摩挲著頰,在那竊竊私語。
我一直碰不到這樣的人呢。那些哭喊啊彼此用籃球用游泳角力啦後來不管勝負全大字躺在操場上喘得一塌糊塗,然後幹拐子罵髒話一路哇哇咧咧在夕陽下沿路肩用腳踏車雙載的,前座的那個人,我從來沒有搭過這樣一雙肩膀,然而時間已然沿著少年時代的河堤到了盡頭。我的手臂猶然孱弱,肉衰膚皺,縱然養起兔子也該是老了。但我那雙眼睛仍然是紅的,像童年時畫過的兔子眼睛一樣紅,常憤恨,緊咬牙似要噴出碎齒的血眼紅,又不時嚎啕,相同的事情哭過仍然能一哭再哭,所以這也是鍛鍊的一種嗎?當超級英雄日日壯大他的筋肉,而我練習我的悲傷,我知道世界上有一天會需要這個能力的。我要受苦似的擁有它。和超級英雄的本質相反,讓內裡就是外在。那也許就是反派的誕生。如果有兔子持續在我胸腔裡蹦跳著,像拗手把一樣,總有一隻手是為了和你相鉤又像為了扳倒你存在,我確信有誰的胸膛裡養著另一頭,正激烈地跳著,向我蹦竄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