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珠山的薛芳見洋樓俗稱「機關樓」,或許是曾經做為辦公的機關場所吧。此地是珠山聚落三處防禦據點之一。樓下五腳基的陽台處已經長滿了雜草,左側壁面上彈痕累累,想必也真的發揮過實質的防衛作用。金門的洋樓不諱言是由金錢、富貴、炫耀與財氣堆砌起來的,從氣質上的確有些土洋雜陳的粗鄙之謗。
中國建築史上,一直到清朝末年,不論是官是民,興建房舍只要不符傳統格式,都要犯了「違制」的罪。這些不中不西的「番仔樓」,勇於挑戰當時封建式的傳統建築,不但創新、創意具有革命性的歷史意義值得讚賞,而且每一棟洋樓也都堆砌著一部海外僑民的辛酸血淚史。
乾隆五年間,荷蘭人在印尼屠殺大批華人。中國官員的回應是:「天朝棄民,背棄祖先廬墓,覓利海外,朝廷概不聞問。」王土之內得不到應有的庇護;身處海外異域又沒有祖國後盾可以倚靠,好像海外孤兒一樣無怙無恃。有人甘為奴僕做牛做馬,也有投機生意經商致富。誰願意離鄉背井?誰不希望有一天能夠富貴返鄉?革命期間海外華僑踴躍捐輸促使民國肇建,於是華僑從「天朝棄民」一躍而成「革命之母」。一幢幢奇形怪狀的樓房,像雨後春筍一般從金門地表上冒出來,睥睨著不知所措的傳統建築。違制的格局、離經叛道的圖騰、雕飾或多或少都訴說著叛逆的語彙。洋樓建築的五腳基陽台和女兒牆設置,改變了建物居所的實用價值。婦女們終於可以走出柴米油鹽的磚牆桎梏,倚著欄杆在陽台上品茗聊天。
可悲的是這些見證過好幾個大時代的建築物,不論蓬廬還是朱門,到頭來終要以廢墟收場。有些名為古蹟的還保有一些觀光價值。大部分古厝不是門庭雜草就是頹廢坍塌。只便宜了麻雀和戴勝,在雕梁畫棟裡築巢做窩。鳥雀不懂人事,牠們沒有前線與後方之分;沒有王土和異域之別,只要有吃有住,有安全庇佑的地方就是樂土,怎在乎是敵是友?是漢是賊?
我蹲在機關樓對面一間新建民房的牆角屋簷下畫畫。隔著牆壁的後面,正好是人家的廚房。大約早上十點多,先是傳出婆婆逗孫子的聲音,不久聽到了媳婦切菜聲,接著從廚房的窗子裡傳出炊飯的香味、辣椒爆香拌炒肉絲和豆豉的辣味,然後又有大火快炒空心菜的聲音。約莫中午時分,男主人騎著機車回來了,一家人杯箸碗盤輕聲細語的圍在一起用餐。不過是一戶尋常百姓人家,簡單又樸實、安定又滿足的日常生活。相較於對面這一幢雕樓畫棟,曾經風起雲湧的滄桑洋樓,真是百感交集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