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搖搖晃晃地開始行駛，慢慢地駛往繁華城市，過去她也有過這樣獨自搭車的經驗。

好些年前，她家是一片沒什麼商家的住宅農田區，偶爾一、兩個小時才來的一班公車連通較熱鬧的城鎮，她有時候會一時興起隨意地搭上任一班公車，她總是坐在公車第一排靠右邊窗戶的位置，一面欣賞窗外車速般變化的景色，一面露出一雙發亮的雙眼注意車上的動靜，像警覺性高而敏感的小貓咪。當然，被分配到這區的公車總是殘破不堪，椅墊撕裂後明顯地曾用過粗線針縫補，玻璃窗上貼了又撕、撕了又貼的膠帶痕跡阻礙視野，整台公車混著濃烈的酸味和排出的廢煙味，公車上通常也沒什麼年輕人，頂多一兩名老先生或老嫗。但她就似乎是著迷地愛上封閉寧靜空間下，大車引擎沉默悶哼的顛簸，無法自拔。

即便如此，搭乘長途巴士的經驗對她而言還是少之又少，她忍不住用拳頭稍微用力地揉揉剛才因候車而久站發麻的雙腿。

巴士行駛了十分鐘左右，卻還沒上高速公路，車子顫抖著，一位年輕男子跟著車體的頻率，搖搖晃晃地走到駕駛座旁邊，她習慣性地坐在第一排，所以並非刻意聆聽男子與駕駛的談話「司機先生，你剛開錯路了！」平穩溫和的低聲，她一聽，忍不住好奇心，偷偷將臉往右下方探去，剛好看見男子側過身子，轉向窗外指向剛才那條路「剛才那條岔路應該要右轉，右轉後有條馬路，看到馬路才可以上高速公路。」「我知道啦！我剛有注意到噢！」司機大剌剌地回話，車上乘客一聽，從後面傳來一陣稀稀疏疏的哀鳴或者驚呼。司機開錯車的經驗她還是第一次遇到，她不禁露出困惑的表情，好奇司機先生的背景，是不是剛拿到這份工作？是不是還不太會開巴士？開錯路被檢舉會不會影響他的工作？想著，司機跟年輕男子突然聊起天來，她慢慢把臉朝向窗外，車子龐大的身軀矗立在筆直的窄小馬路上顯得突兀又滑稽，車頭緩慢地右轉，司機顯然要轉彎掉頭，但這條路窄，有辦法嗎？她突如其來地感到一股焦躁，呼吸急促，隨著車子的顛盪，她更顯得不安。這台身寬體重的巴士緩慢、艱困的挪移動作讓她不免地想到卡夫卡的《變形記》裡變成甲蟲的推銷員，剛起床時，愕然發現自己變成一隻醜陋的怪物，躺在床上掙扎許久，爬也爬不起來的窘境。

最後，巴士成功地轉了一個大彎，窗外咻咻地經過一大片公路灰撲撲色調，閃著幾片樹木的綠釉色。

仰頭，巴士前端有台小型液晶電視螢幕正播著電影，她的餘光豪不猶豫地撇過，她從不在車上閱讀、看影片甚至聊天，這容易使她暈眩欲嘔。但她總覺得畫面似曾相似，於是她目光移回，專注地看了一小段劇情。一個男孩在結束一段感情之後，情傷尚未癒合之際卻再次遇見女友，前女友大方地與他侃侃而談，甚至邀約男孩明天前來參加她的派對，男孩誤以為有復合的機會便開心前往。之後，畫面分割為二，一邊播著男孩預期的畫面，另一半邊卻播著男孩實際上的遭遇。高二時英文老師曾在課堂上播過這電影，她想，這應該是故事的尾端吧，她彷彿記得片名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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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一聲，巴士的燈在上高速公路之際，瞬間地被關掉，照映著車上旅客的只剩下行駛中的車燈、架在公路上的昏黃路燈，以及電視詭譎的綠螢光線透映在這狹小的方形緊密空間，她小心翼翼地觀察一下車內，旅客早已都呼呼大睡，將身體縮在座位椅上，連臉部的表情也皺在一起，使四肢顯得細瘦短小，在閃爍的綠光下腹部沿著弧線高高地隆起，時間頓時凍結了，顯得頹廢溫馴，她恍然間從透映的綠亮的光線看見他們各自做的夢一起縮擠在這長方車體中。在巴士巨大寂寞的顛簸中，她睜著雙眼與那些夢境一同簇擁著，她感覺自己搏動的心跳聲中有種落寞的無歸屬孤獨感。這台巴士在旅客熟睡下更顯得寧靜，她緩慢地垂下肩膀，漸漸地，她慢慢縮起身軀，臉部表情被捏縐成一團，她也迷糊地睡著。

她做了一個夢，她夢到她走在高中教室外的樓梯階梯上，拚命地往下走卻怎麼也走不完這個無止盡的樓梯，怎麼無法回家。她從周遭景色明白自己的時間倒退，變成高中時期的自己，所以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舉止、言語、甚至整個故事的情境，因為這全然是發生過的一切。忽然，她看見朋友W從另一頭的走廊走過來，她彷彿在汪洋大海找到浮木救援，慌張地走過去。卻突然想起：「對了！高中畢業後與Ｗ漸行漸遠，最後已經沒什麼在聯絡了。」她緩下步伐，頓時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反倒是Ｗ泰然自若地走向她困惑地詢問：「現在是午休時間耶，妳怎麼在這裡？」她嘎然無言，沉默一好會兒只能反問她：「那妳呢？」「我要去執勤登記各教室的秩序啊，妳忘記我是服務隊的成員嗎？」W對她笑了笑，便急忙往樓上走。

她有些慌張，抬頭看見Ｗ離去的背影，正想要呼叫W的名字，卻無意看見前男友Ｆ站在上方樓梯口正要走下樓梯，與正要上樓的W擦身而過，她僵住，Ｆ抬頭，兩人視野相對，Ｆ漠然地轉頭，閃過她的眼光。側過身子，掉頭就走，她愣住，好一會兒才恍然想起：「對了！高一的時候我跟Ｆ還不認識……」她腦海中預見兩年後，高三畢業前與Ｆ分手的情景，難堪而扭曲了臉龐，她偷偷地揣想：我能不能改變兩年後與Ｆ分手的狀況？但是一旦改變了過去，我的現狀就也會改變……，她難掩心裡的波濤洶湧，雖然明白自己跟現在男友很要好，但是她又想賭一口氣，為了自己的好勝心，看能不能對過去有所改變，證明自己與Ｆ過去感情的結局並非完全只有分手收場。（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