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還有一些變化，要用儀器才看得見。一年前照的X光片顯示我的骨頭呈現濁白顏色，醫師判定左右薦腸骨，分別達到二、三級的發炎程度。壞掉了，不會再恢復成原本的骨頭。已經好久沒有照X光片了，因為擔心新照的片子，只會顯示出更嚴重的損害。一點一點，慢慢變壞。

還有一些改變，一些損害，隨著時間過去，更能深刻體會。不能熬夜。不能過勞。不能跑步。不能搬動重物。不可以吃過多油炸辛辣的食物。不能不能不能，不能是生活的例行公事，是身體跟生活的一部分。

發病的時候，我還是個大學生。發病之前，從牛津大學畢業的大學教授，將奧維德的《變形記》列為課程教材之一。我早已記不清楚，這部長詩記載了些什麼羅馬神話故事。只記得有人變成動物，有神變成植物，有人變成豬有神變成樹有人變成雨，變來變去的，根本不知道誰變成了什麼。那一學期我並未認真閱讀過這部作品，如今腦袋裡只剩一些模模糊糊，隨著時間早已變形的印象。

或許是為了懲罰我對課業的怠慢，詩人才會讓神話故事在真實生活中上演，讓我親身體驗變形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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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些變化，無法用肉眼看見，無法用手指感觸，用精良的儀器也無法透視呈現。

這是我的身體。我寄居在一棟壞掉的房子裡面，鋼筋水泥不停腐朽，遲早會塌下來。這，不是我的身體。

有時會將關於身體的發展，痛的感覺寫下來，貼在網路上，希望有人能體會。「哪有那麼誇張？」以往，每當收到類似的回覆，我會嘗試讓對方知道，這痛有多痛，有多難受，心情有多低落。現在，我明白，痛苦無法言傳，不如省點口水。

以前喜歡做夢，做白日夢，夢想著未來會從事怎麼樣的工作，休假時去哪裡旅遊，變成怎樣的人，過著怎樣精采多姿的生活。

現在，我變成終生的病人，必須規律生活，腳踏實地工作，節省開銷，為了固定的醫藥費，未來開刀的手術費。

我不是我。我好像不是我。我是誰？你是誰？昨天，今天，明天，每一天都在改變，每一刻的我都在改變。

我會變成什麼呢？

應該不會變成超人、鋼鐵人、蜘蛛人，不會變成七十二變的蔡依林，不會變成變形金剛，不會變成卡夫卡的蟑螂，就算是魔術師劉謙也不可能把我放進一個箱子裡面然後跳出來變成超級大帥哥。

一覺醒來，不會變回健康的人。

畢竟不是神話故事，是真實的人生。

每一天的生活，每一天的我，都不斷以微小的幅度在改變，生活裡不會變的，就是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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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看，某些事物，並沒有隨著時間改變。

大學朋友，至今還是保持著聯絡。就算彼此偶爾因為工作忙碌無法見面，細膩的他總記得會用電話，捎來溫暖問候：「最近身體是否OK？」

固定看診的中醫師，總是那麼溫柔地觸摸我的身體，用手感應氣在我體內的流動，是否哪裡有淤塞，需要疏通。「好好照顧身體喔。」每次看診結束，醫師都不忘叮囑我。

發病的那一天，我一睡醒從床上起身，便痛得嚎啕大哭，我的哭喊撕裂寧靜的早晨。與我住在同一間寢室的大學室友，帶我去醫院看醫生，陪我在醫院等了好久。因為是罕見疾病，症狀類似運動傷害，發病的兩年內都被醫生誤診，無法診斷出真正的病因。我都要放棄自己了，但是室友沒有放棄，到處詢問哪裡有好醫生，帶我去看病。終於在第三年，確定了病名，知道自己罹患什麼疾病。

他陪著我，居然已經七年。這七年人生千變萬化，但唯一沒有變的，是他。他唯一的變化，是從我的室友、我的同學，變成我的愛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本已不易，更困難的，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無論他貧困、患病或者殘疾，直至死亡」。

你看，這些這些，都沒有因為時間，而受到任何改變。我的病可以改變我的身體，扭曲我的身軀，改變我的人生，但卻無能為力改變他們對我的愛還有關心。

或許某部分的我，也沒有改變。生病之後，受限於病痛與體力，躺在病榻上時間就多了起來，無所事事只能看書。我還是不讀《變形記》，但對某些哲學書籍或富有哲學味道的小說開始特感興趣。我讀了尼采，讀了吳爾芙。

尼采說：要熱愛生命。

吳爾夫說：「只有天才知道為何人會如此熱愛生命。」

尼采，德國哲學家，吳爾芙，英國作家，兩個一生都受到精神與肉體疾病折磨的人。當我閱讀他們的作品，卻感受到對生命的熱愛洋溢……

人生不是瑰麗奇幻的神話故事，但如果投入自己的熱情，或許就是一首美好的詩。

同樣熱愛生命的，也包括我的愛人吧。吃完飯後，他舒服地看著電視，看來已經睡著，發出好大的鼾聲。我放下手邊的工作，拿了條薄被，替他蓋上，看著他的臉，不禁想起過去這七年他的陪伴，還有其他幫助過我的人……

——我來到這個世間，行旅途中生了病，被迫放棄原先可能的坦途，轉往另一條道路，往人生的終點前去。感謝這一路上疾病帶來的風風雨雨，有你們替我遮擋，當我因為疼痛無力行走時，有你們扶持我繼續前行。無論我將變成什麼樣的人，擁有怎樣的身體，過著怎樣的生活，我不會改變對你們的愛，改變對生命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