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休息時間,他拿著便當來到工廠後面大樹下,工廠後面有很大一塊草地,草地緊臨著一條大排水溝,溝旁一排的鳳凰木,夏日的鳳凰木紅艷艷的開著,蒼白的天空遂有了熱情色彩,這是他灰色年少的鮮明記憶。
便當裡面是幾條蒸熟的番薯,他不恨番薯,但他恨旁人大驚小怪的目光,寧願躲到這裡來吃午餐,獨自對著天空的鳳凰花發愁:不知道開學後的學費到哪想辦法去?
考上縣裡第一省中,在當時是很風光的事,鄰居都來道賀說他像考上狀元一樣。那些天爸爸臉上笑容沒停過,家裡彷彿罩上一層光,到處都亮晃晃的。
幾天後輕快的腳步沉重了,熟悉的憂愁又重新回到爸媽臉上,米缸時常鬧空營的家,要養活七個小孩的九口之家,委實萬分艱澀,他知道初中註冊費對爸媽來說無異是筆天文數字,想來爸爸已奔走了好幾天仍一籌莫展。
他不會忘記那樣的羞愧——後來,爸爸用腳踏車載著他四處找親戚朋友借錢,烈日下爸爸沉默的踩著腳踏車,大顆大顆的汗珠沿著爸爸後頸直往背上竄去,看著爸爸的汗衫溼了一大片,他坐在後座拚命忍住眼淚。
他不知道哭泣與向人低頭,哪一個才是爸爸所說的懦弱,他只知道心中充滿了憤怒。
第二年暑假他就到這家鳳梨工廠打工了,他工作很賣力,不這樣無法消化他滿腔的怒火。國小畢業時,那個老是輸給他的同桌好友拿了縣長獎,只因為他是鎮上名醫的兒子,而永遠包辦第一名的他沒拿到什麼大獎,老實說,除了縣長獎,他什麼也不屑拿——這個不公平的世界!
初中畢業,他以高分獲得直升高中部,他終於選擇放棄,因為不願再面對學費的壓力、不願再為了錢而忍受他人輕視的眼光。
他明白爸媽對自己的期望,爸爸希望他努力掙脫困境、給弟妹作好榜樣,將來也好拉拔他們。爸爸總是說:「家用長子,國用大臣。」
他對這句話非常反抗,一直到他做事賺錢了,在一次跟爸爸的衝突中,他忍不住激動的對著空中揮拳、大聲咆哮:「我又不是開金礦的!」許多年後,他依然忘不了當時瞬間凝結的空氣和爸爸愕然的、受傷的表情。
爸爸來不及看見他的成功就走了。五十年過去,兩鬢斑白的他酷似爸爸當年模樣,記憶中的鳳凰花卻鮮艷如昨:「如果,如果當時我能再體諒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