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中豪畫作。石德華提供非報系
我遇見楊中豪,在蔡啟海老師號召的「臺灣畫話協會」成立大會上。
我沒寫錯字,是用「畫」說「話」沒錯,這協會的圖騰就是英文P一筆連上一個厚唇印,設計說明寫著:身心障礙者說話表達比較困難,甚至無法說話與外界溝通,透過畫畫藝術能夠替身心障礙者說話。
我是主動去幫忙的志工,中豪是協會成員。
他比我的記憶矮小了一號,或者,我始終留存的是會使人產生壯大錯覺的風發意氣,整整一大片時光真空隔閡在我與他之間像毫不相屬的兩國各自興衰更迭,中間存在一個地理遺忘掉歷史寫不到的荒涼不毛地帶,他怎樣或我怎樣都對彼此不驚不動,一無消息也不必有任何記得,那空無一物只有綿延地平線和永恆明月的極荒地帶,叫二十年。
●
二十年前,蔡啟海任教於彰化和美仁愛實驗學校,楊中豪是他的腦性麻痺學生。聰明才智愈高者,體會世情愈敏銳,如果你身為身障者,那麼你的靈魂受創會愈深。美工科設計課程給予對身體會晃,手會不自主抖動的腦性麻痺學生的是一次深似一次的挫折餒敗,蔡啟海老師發現楊中豪沮喪失意飽受情緒的困擾,於是調整教材教法,改理性的線條為感性的色彩表現,讓楊中豪盡情發揮,引領他走向油畫創作為主的平面繪圖,讓楊中豪以不精整的線條、厚重落筆、大色塊用彩,充分傳達現代藝術的個性主張。平日,他總是扭曲五官用盡力氣吐辭,讓聽他說話的人總忍不住乾著急,烏雲欺身壓到頭頂,陰霾悶鬱午後一場痛快淋漓盡洗一切的大雷雨,楊中豪用畫筆找到情感思想的大宣洩口,大筆大筆對世界發聲,發很嗆很衝的聲。一九九○年春天,楊中豪在美國文化中心開個人畫展。
我專為他這場個展寫文章。
那時,他一定想過就這樣一幅一幅的畫,一場一場的展吧,我記得他許多畫作中都常有繽紛中突有一抹陰沉孤冷,也常有灰頹逐漸臻至亮麗的用彩,他是在說情節吧,關於這場人生,當時他一定有不向命運低頭的氣魄,並且認定了人只要敢堅持就一定能夠。
想來那年春天,必然是他生命最繁花似錦的榮境。
我那時剛好有一篇稿子被中副退稿,我仔細再讀原作,一字不改再次寄給原報社,這次附上一張紙條:「主編先生:請你仔細再讀一遍」,很快的,這篇稿子又被退回,然後,我將楊中豪畫展稿寄去,打破發刊速度,不到一星期文章就見報,標頭大幅,連文帶圖,中副主編用行動告訴我:「好稿子我絕不會錯過」,主編是已過世的名詩人梅新先生,而那篇散文名為:春天在美展。
以我的氣口來看,那年春天,或許也是我生命欣欣向榮的境地吧。
●
寫〈春天在美展〉中途,為了寫作細節我還去到楊中豪位於楊梅埔心眷村的家,矮房,簡單整潔的擺設,楊中豪專屬作畫擺畫的地方。楊爸爸的面貌我已記不真切,通常我是用灰撲撲三個字集體化老榮民,楊爸爸應該也沒能例外,除了不知要如何招待貴客及訴說感謝的木訥侷促之外,我至今都還記得將承擔當天職的楊爸爸,眉宇神色深處,那一抹輕微稀淡抹不去的憂傷,很多年之後,我還曾在幾個人臉上察覺過這般神色;放不下,那是生命仍有力有未逮的牽掛。
●
「臺灣畫話協會」成立大會由組織動員力一流的佛光山台中西屯分會襄贊人力與物資,蔡啟海老師於會中特地穿插一段對鼎力幫忙者的感謝時間,當我的名字被讀出,楊中豪於座中忘情站起不俐落的身對我發聲招呼……。二十年,天際線如此單一,明月長圓。
生命版圖正式安排進公益這一塊,不必言說,我的人生已然風與月物依舊境已遷,他,當然也是。我其實認不出他,若不是場中的公開介紹,他能認出我嗎?
「爸媽還好嗎?」我的第一句話。
「爸爸─去─年去─世了,我和─媽媽─住。」
「你還畫嗎?」
「早─就─不畫了─。弟弟在─大──陸,我─照─顧媽─媽。我──們─搬──家了。」
「那你現在……」
「在─在超商──。」
「不再畫?」我看一眼他屈詰的手,就這隻手,曾畫出魯奧千斤之美一般的線條,學藍姆將人物拉長,揮灑野獸派的誇張抑揚,就這隻手,曾用畫表達他內心的多訴求。
「沒─時間,你知道──,像─像─我們這種人,老闆──有時不──」
我直接說「我知道」。老闆不會等你慢慢做,也不會挑輕的給你搬,有時會在心裡嫌棄你,有時表情更直接。二十年前他對膚淺世間有許多意見,現在他不嗆不衝了。他說得很費力,但這一句,我一點也不急著打斷他。
「至─少─,我─可─以照─顧─媽媽,不─必─拖─累別人。」楊爸爸無可言告的憂傷可以放下,我在心裡這樣想著。
但我點頭,只說「人生就是這樣,沒什麼好說的」,再交待一句「主動幫蔡老師與協會,我會在協會網站見到你吧。」他鄭重無比的也點點頭。
二十年前我為他寫出「楊中豪畫中有話,為你敘述一個,你看不見的他」,但個人力量很容易一落失二十年;現在,他生活中只有粗礫現實沒有色彩與畫筆,但「臺灣畫話協會」一定會成為他心靈安頓的居所,我總是在想,會不會有一場繽紛熱情的畫夢就在協會那兒棲息睡去,等楊中豪再來,那一天,突然願意俯身親吻,甦醒,共舞。
黃昏的光影拉得明而長,熱氣揉著稠黏的潮溼,春日的氣息歲歲又年年,記得那一篇文章,我是用這樣的句子收合的:
你收到請柬了嗎?
春天在美展。
二十年後的今天,我要大聲清晰的說:你知道消息了嗎?台灣有個「畫話協會」。沒錯字,P一筆連上一個厚唇印,透過畫畫藝術讓身心障礙者說話,他們需要過程與完成的尊榮感,他們需要一個與廣大社會之間的美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