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境其實總是片段的,通常會有意無意的映照著,那些一路走來的道路。譬如四年前,我在彰化,那裡的鄉間小路,偶爾兩排路燈,輝映著夜晚無人的空間,兩旁黑暗沉靜安眠,燈火的微芒尖尖的,使之照射到的地方,都是一片淒白清冷,帶來了絕對的冷凝。許多夢想交談的小聲細語,甫一開口,聲音就被吸入無邊的黑暗裡,彷彿必須小聲交談,那些夢想的發端,才不致被這世界的現實聽取,然後被盜走到虛無裡去。
駕著細碎的夢囈,飄飄然的一陣風將我送到五光十色的台中。在那裡,各種聲音氣味混雜,每一種聲音,都必須要爭強出頭。如果彰化的田間小路是吸納,那麼,台中所給予的就是覆蓋,不斷的覆蓋,用新的一層刷上舊的一面。每天經過的臉孔都不會一致。那是名符其實的人潮,由人所構成的浪潮,夜晚蒸騰熱鬧,水洩不通,時間往後移一點,到了半夜三點,整個夜市宛如卸妝後的麗人。只有一陣陣的淒清樸素。滿地殘留的腳印,以及各種顏色的垃圾殘餘,彷彿花鈿委落地上,無人收埋。我站在四樓的陽台前,每日被這樣的潮水拍打著,心緒也彷彿潮水起落無端。
也像一顆質地普通的礁石,無意間坐落在浪潮洶湧的大海前,終於受不了侵蝕而坑坑疤疤。那時,我想著,有一天會不會,我也會像坐落海岸上,那巨大空洞的海蝕門,聳立是聳立了,但心是空的。任何人可以自由來去,不必停下腳步,這裡沒有庇護,也沒有門扉,來了就知道要走的,那種空寂。後來似乎也真的成了那個樣子,在某個夜行的客運上,燈光全暗,只有走道上的小燈,發出幽異的光芒,只有頭上戴的耳機,陳綺貞依然唱著〈下個星期去英國〉,靜靜的流淌了整趟旅程,時間過去,場景幾換,我就站在花蓮這裡,日日飽食著山風海雨。
右方是中央山脈,左邊是海岸山脈,中央山脈在下午總會積聚許多陰霾,通常這時的海岸山脈,仍然晴天清晰,山中呈現出不同種類的綠,偶爾漸層,偶爾混雜。有時中央山脈繞上雲霧的衣帶,彷彿一剎那,也了解了《楚辭》的情懷。山下,我翻閱著書本,「南方山水蜿蜒,雲霧繚繞,其人多尚虛無。」再往下翻閱起,林庚為此下了標題「第一次認識了悲哀」。巨大的黑潮流過太平洋,沿著壯闊的山景,一路與島嶼摩娑,彷彿是一伸手,就能撫觸到生命巨大的能量。山風陰晴不定,海雨幻變無常,生命能量一路衝撞至此。廖鴻基老師在台上問著:「這樣龐大的生命流過你的身旁,難道你,一點感觸也沒有嗎?」其實是有感觸的,群體生命的宏闊,對照自體生命的渺小,就因為渺小,才知道世界的開闊。
我坐在縱谷中央,不斷地翻往下一頁的路程,日子是頁碼,我們是生活於其中的文字,閱讀也彷彿是書寫自己的歷史。現在,已是在花蓮的最後一段時光,竟然未感覺到時間有所推移,彷彿雙腳才剛踩下這片大地,走了兩步路,一步是起點,另一步是黃昏,黃昏的下一步,就已經要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