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寫作一如巨幅的繡花織品,而賈寶玉的命運便鑲嵌在女人無數來回的細密彩色縫線中。
《紅樓夢》第三十六回,薛寶釵來到怡紅院,卻一眼看見襲人手中精細無比的針線活。原來是個白綾紅裡的兜肚,上面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面對著這件比通靈寶玉上的絡子織度更為嚴密的貼身羅網,薛寶釵敬佩得無以復加:「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是誰的,也值得費這麼大工夫?」襲人向午睡中的寶玉努嘴兒笑道:「他原是不肯帶,所以特特的做得好了,叫他看見由不得不帶。如今天氣熱,睡覺都不留神,哄他帶上了,便是夜裡縱蓋不嚴些兒,也就不怕了。」
一件件美麗的編織與繡件,代表大觀園女子的心細如針。她們以纖纖素手和靈慧的巧思,包裹了寶玉的凡軀俗身。襲人說:「特特的做得好了,叫他看見由不得不戴。」這句話猶如細緻美麗的蛛網,運用極精巧耐煩的技藝,將寶玉的生活纏裹其中,在看似柔軟無力的絲線網絡裡,無人能衝脫現實的環伺。
然而在大觀園中,女人的縫線真正維繫住賈寶玉的心,還在晴雯的孔雀金線上。第五十二回一清早天陰欲雪,賈母便命人把一件稀世的氅衣給了寶玉。然而這件金翠輝煌的俄羅斯孔雀裘,卻為寶玉不慎燒破了一個小洞。此時整座怡紅院中,只有晴雯的手藝堪補此洞,偏偏晴雯正患重感冒!於是寶玉便整晚心繫晴雯,直到黎明。
寶玉的一份心,全都放在病中忍受痛苦、為他細心補裘的晴雯身上。晴雯的織補與襲人的繡花,分屬兩種不同的細活。織補是將破損的布料,依照原本的衣料上特殊紋路如刻絲般地將花紋繁複的布面補實。而襲人的繡花則是在白綾紅裡的男性貼身肚兜上,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有紅蓮綠葉和五色鴛鴦,配上紅白綾布,顏色與花樣均瑰麗炫目,迷惑了寶玉的眼,讓他身不由己地投身在溫柔美麗的懷抱裡。
晴雯補裘一事,不僅讓讀者看見她與寶玉的患難真情,同時還藉此照見晴雯的急智與豪俠。而曹雪芹身為織造府的後代,不僅將織造一事寫入《紅樓夢》,同時又藉以隱喻主人公的心性與命運,其精湛的筆觸與思維,亦足堪令人擊節讚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