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剛進台大歷史系時,文學院有段歡迎詞寫得極好,「昔日達摩東來,為尋個不惑之人;今汝到來,願有個不惑之始。」
可惜,台大四年,我的困惑並無稍減。這不惑之始,還得等我去了台東池上。
民國八十二年,我服完兵役,隻身東來,卜居池上鄉下;一住至今,十八年矣。這一路行來,正如當年高中的選讀社會組,而後又念了台大歷史系,我的人生選擇,多半與一般人不甚相同。正因不同,於是,三年前,我到建國中學與一群歷史老師座談;談著談著,有位老師聽我說得新鮮,又確實有理,但礙於他的慣性,卻又實在難以同意,遲疑了一會,還是忍不住言道,「薛老師!可是──你的想法在社會上不是主流呀!」
我笑著說,「我從來就不是主流呀!」
是呀!從來,我就不是主流;然而,我從來也不是非主流。主流不主流,其實都與我無關。我只是走我想走、更走我該走的路罷了!囿於主流,固然是種禁錮;拘泥於非主流,人依然是不得自由的。禪宗說,「不與萬法為侶」;孔子也說,「和而不同」,這都提醒我們,人若真要自由,首先,就得先明白自己──到底是誰?
池上十八年,我因住處荒僻,離群頗遠,故而得以徐然遠眺;又因交遊清簡,時間充裕,讓我可以從容靜觀。於是,我遠眺著島內各式各樣的心焦神灼、各種各類的徬徨不安,無論是政治的藍綠對抗,抑或教育的改革爭議,他們都慷慨激昂、情深意切。同時,我也看到職場白領的紛紛爆肝,或是大學教授之頻頻過勞,他們都戮力以赴、勤奮認真。然而,這樣的慷慨深切,如此之認真戮力,看似甚好,卻實實地極不對勁。我總覺得,這裡頭,有種無明;他們其實是被某種無明困住了。因為不清不楚,因為不明不白,他們的熱情努力,都像是沒了頭的蒼蠅,愈是拚搏,愈是較真,都愈像是耗竭氣力的一場徒勞。
同樣地,我也靜靜觀照著同儕朋友的人生起落;尤其,那些主流價值認可的高成就者,常常更令我感慨嗟嘆。他們之中,當然偶有生命安穩令人稱羨者,但較多的是,有外表光亮卻內心抑鬱者,有忙迫不堪以致生命虛空者,亦有背負深重使命且又千思萬慮終至不堪負荷最後走上自裁者。他們都是好人,也都是極優秀之人;但是,他們不自由,他們半點不快樂。他們不僅被社會的主流價值給緊緊禁錮,更被自己的糾結葛藤給死死纏住。他們的不自由,看似來自家人師長,也看似源於世俗價值,但根柢說來,關鍵仍在於他們自身。他們都是聰明人,也都是認真之人;在成長過程中,他們曾被教導、自己也曾確信:聰明與認真,可以解決一切的問題。但不幸的是,真正面對生命困境時,他們愈是聰明,愈是較真,常常就愈是無能為力。
人當然會有困境,也必然有外在的重重限制;但是,人仍然可以有著根柢的自由。只要自己明白,心頭清楚,人就可能脫得了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多半是個說辭;人其實都是被自己困住的,因此,也只有自身一念之轉,才可能真正脫得了困。
既聰明又努力卻不自在安然者,何妨稍稍停歇,回過身,轉個彎,或許,路會更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