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人保守,重禮數,講規矩,老太太尤其如此。她們總是一身靜氣,許多年來,排山倒海的歐風美雨,浮躁難歇的物欲狂潮,對這些老太太似乎都無有影響。其勤勞儉樸,其恪遵禮儀,還有那最緊要的祭祀不輟,幾乎如同千百年來華夏民族的尋常光陰,一樣有著悠悠人世,一樣有著禮樂風景。這一個個老嫗,看似頑固,其實只是理所當然地珍視自家傳統。她們厚土深培,植根於古老傳統,所以,對比於兩岸糾結的讀書人,這些老嫗底氣十足,清朗健旺。
台灣的客家莊甚多,美濃尤其有名。美濃向來文風鼎盛,極重教育。美濃的博士比例極高,校長又特多。此外,他們的傳統底蘊,最是深厚。今年暑日,我去了一趟美濃,將入市區,見到有個小小的六角建築,標示三級古蹟,名曰,敬字亭。
閩南聚落也偶有敬字亭,但遠遠不及美濃普遍。以前美濃人禮敬文字,自幼教導小孩,但凡有字之紙,不可胡亂丟棄,亦不可任意焚毀,必集中於敬字亭,待禮拜倉頡或文昌帝君之後,方可焚燒。
這樣子的禮敬,隨著今日印刷品之氾濫,當然已極其邈遠;但在美濃,還是偶有老嫗告誡,有字的紙,別坐!
他們對文字的虔敬,讓我想起了《淮南子》所說的「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這「天雨粟,鬼夜哭」,是真是假,其實無關宏旨;關鍵是,對於文字的創造,我們的祖先確實有著極深刻之記憶。發明文字,何等大事!遙想當時,他們既無限歡喜,又不勝驚駭;既期待憧憬,又戒慎恐懼。他們明白,水能載舟,亦可覆舟;文字固然可以讓這個世界光彩紛呈,也可使這世界光怪陸離,更可以這個世界從此錯亂崩解。
文字肇始,禍福未定;我們的祖先不敢有現代人資訊爆炸之沾沾自喜,也不敢有現代人對訊息流通之亢奮狂躁。他們只是無有輕佻,只是感得了這成毀之機,因此,誠惶誠恐,虔敬以對。有此虔敬,才可吉祥止止,中國文明也方能綿亙長遠,歷久彌新。然而,這種虔敬,在百年來中國文字一波波的劫難之後,早已杳然。劫難之一,是大陸那邊的過度簡化,不僅破壞了造字原則,搗毀了整體意義系統,更蠻橫地視文字只是工具,不再有神聖性,亦不復有莊嚴感。劫難之二,是白話文運動走入極端,過度貶抑古文,棄文言傳統於不顧;緊接著,大陸又誇大「工農兵」,極度尚俗非雅,從此,粗暴文字氾濫成災;即使文化人,即使學者,也常用字草率,遣詞無度,甚至,還粗口連篇。
從倉頡到《淮南子》,從《淮南子》再到美濃的敬字亭,數千年來,中國文明對文字根柢之虔敬,散入千門萬戶,滲進庶民百姓,遂孕育出一代代清和之人;即使不識字,即使無甚人文素養,也能有美濃老嫗那般深厚之文化底蘊。
有虔敬,方有底蘊;有虔敬,中國文明也方能新生再造。而今,中國文明初初重建,少數有志之士,已掙脫昔日之粗暴文字,重拾對文字也是對文化最根柢之敬意。他們明白,與其成日憂國憂民,與其整天空談中國文明前途,還不如踏踏實實從眼前做起,那麼,就先恢復中國文字該有的清淨與莊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