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耀仁
四、副作用,反作用力
「喂,少年仔,聽說你最近很囂擺啊?」為首那個臉尖尖像老鼠一樣的男生叫住我。
今天天氣很好。
「喂,東哥在叫你啊!」
「喂!叫你你還跑?喂!」
腳步凌亂的在背後響著,夾雜著咒罵與拳腳落到身上的沉悶聲。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跑?可能是,昨晚做的那個夢讓我有些恍惚吧。在夢裡,父親突然回來了。和我坐在那株我們經常停留的雀榕下,仰著頭,靜靜聽樹蔭裡規律而沉重的沙沙沙沙,似乎樹也有話要說。我說:「爸,我好想好想你喔。」父親微笑著拍拍我的手背:「羞羞臉,男生怎麼這麼愛哭啊?」可是我真的很想您啊,我在心底這麼大喊著,不知該怎麼表達內心的激動?自從那天吃完團圓飯後,父親就失去蹤影了。初始,覺得很輕鬆,再怎麼說,少了一個人的管束,如何不開心?但隨著時間愈來愈長,思念變得愈來愈像催夢劑,初始,液體與空氣發生細微的摩擦,緊接著像劇烈的固體與固體的碰撞,再下來就是一縷白煙似的氣體,悄悄悄悄滲入我的眼。
父親說:「仔細聽,樹木也會覺得快樂和悲傷喔。」
是嗎?我也仰起頭,看望淡綠熱的光線像擺動的海藻那樣,搖晃著細細的氣鬚以及緩緩緩緩墜落的樹葉。樹葉裡的父親一會清楚,一會模糊,模模糊糊間,我聽見清晰的喘息與叫喊:「誰准你跑的?這個月的費用呢?」氣喘吁吁的少年說:「你不想活了是不是?喂!你笑屁啊?」我聞到鹹的酸的,好像是父親身上的味道,也好像是從前家裡還養著的哈利的味道,那時候,哈利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奔跑,陽光像細沙那樣一點一滴鋪陳在我們頸後,父親撫摸著我的頭髮,他的硬繭粗糙的溫暖的,有一片刻,我幾乎就要睡著了。
睡著同時,聽見食夢貘阿寶說:「喂喂,醒醒,醒醒。」
什麼?
「你是怎麼搞的?說話說著說著,居然就睡著了?」
所以,這是一場夢嗎?
「你最近怎麼老是做一些噩夢啊?」食夢貘阿寶說:「你不是按時服用了催夢劑嗎?」
是啊,我是怎麼了?為什麼我覺得這麼不快樂?
「難道你多吃了藥?」
我搖搖頭。
「還是反作用的緣故?」食夢貘阿寶解釋:「有些人吃了催夢劑,非但沒有打嗝的副作用,反而誘發內心最底層的夢魘,把原本的美夢都蓋過去了。」
我聞著酒精的氣息充斥著客廳。母親睡著了,細細的鼾聲像一朵細細瓷白的浮雲,在潮霉的公媽桌桌腳、沾了油漬的沙發,以及她手中的那顆安眠藥……她還是不忘叮嚀:「加油,要加油啊……」
「媽媽只剩下你了。」
「欸,你的夢還是不怎麼可口啊。」食夢貘阿寶說。
「那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呢?」我悶悶不樂,因為夢見父親,我無法好好睡覺,當然也無法好好讀書。
「多讀點書吧。」
「什麼書?」我兩手一攤:「我根本就不喜歡讀書,叫我看書簡直是接受催眠,連催夢劑也免了。」
「你啊,」食夢貘阿寶搖搖頭:「雖然把網路戒了,但太久沒做夢了,所以夢都有點生澀,最近又頻頻做悲傷的夢,這樣我何時才能吃飽啊?」
我很想罵他「自私」,但看著他依然消瘦的臉,不忍讓他再度回到紅瘦綠肥的狀態。
「就是啊,你看看現代人孩子愈生愈少,我看再過個六、七年,可食用的兒童夢境將會嚴重短缺啊!」食夢貘阿寶憂心忡忡。
「那我該看什麼書呢?看書就能幫助你嗎?」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去想那長鼻子恐龍坐騎了,就連闖關祕技也有些忘了。我想,或許父親也有他必須去解決的關卡吧,所以他才會忘了回家的路,像之前無夢可做的夜晚,每每睡下之際,因為長時間盯著電腦以及坐著的緣故,全身痠痛難耐,翻來覆去,久久無法成眠。父親闖入我的夢中,和我坐在雀榕底下靜靜聆聽風聲,這樣的場景,是否意味著,父親其實即將返來的徵兆?他的難題,也解決了嗎?他的夢呢?他做什麼夢?
「我不能告訴你,這是違法的。」夢貘阿寶說。
「不過,我覺得這本書應該可以幫助你。」食夢貘阿寶似乎早有準備,遞過來一本書。
我瞥了一眼封面:「你給我看童書幹麼?」我火大著,今年暑假我就要升高二了啊。
「如果你從來都不喜歡看書,我想,這會是一個不錯的開始。」食夢貘阿寶舔舔唇:「我會陪你一起看的,我知道一直以來,因為沒有人陪你,所以你很討厭一個人看書的感覺。」
他伸出圓圓涼涼的鼻子,圈住我的手腕說:「你不要那麼排斥,先看看再說……嗯嗯,你現在的夢的『可食指數』已經增加很多了啊。」
是啊,我悶哼一聲。「記得啊,多讀書,多運動,明天我再來找你要讀書心得!」食夢貘阿寶拍拍圓墩墩的屁股,聳聳肩:「讓自己的夢可口起來,知道嗎?就算是白日夢也沒有關係唷。」
那麼,該如何做夢呢?父親如果聽到我和食夢貘阿寶的對話,他也會呵呵笑著說:「仔細瞧,夢也會覺得快樂和悲傷喔。」
夢也有自己的意志。我們都擁有做夢的N種方式。
於是,我從床上拿起書來,翻到第一頁:「水蠟樹街四號的德思禮夫婦總是得意的說他們是最正常不過的人家,托福托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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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夢貘,動物名。哺乳綱奇蹄目。其體小於驢,皮厚似犀。毛短,頸粗,眼小,鼻突出長於下唇,屈伸自由,前肢四趾,後肢三趾。噬夢而存,被依宿者或噩夢或美夢,久久不散。
──《作威作福合約書》備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