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歡迎參觀,可以幫我們簽個名喔,謝謝。」是她今天說過最多次的一句話。在地球上完全失去存在感的一天,總是在慌亂的急忙時刻,她的迷糊將自己拋擲到與世界失聯的角落(無法觸及任何電子網路產品的世界是否與你現在很像,你現在站崗的位置面向的是怎樣的景象?在左營?喔,你現在應該已不在左營了吧?站崗時面向過海嗎?你看我現在連一張像樣的紙也沒有,還好工作後習慣隨身帶著一枝筆,終於「偶然」給出了時間,讓我回信給你。)或許因為我們都是深深嵌入與世界緊密連結的世代,即便偶爾想故作孤僻而追求孤單的自我,但若真的完全身處「與世界失聯的角落」,應該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吧!無法移動的狀態下,只能看著眼前的景象,一輛輛車來去出入停車場,停車後下來二至六個,或伴侶、或家族、或家庭的單位群體,看衣著即可分辨是本地人或外地遊客;或機車族有戴安全帽抑或沒戴,多是祖孫檔,趿著拖鞋直接騎到「文昌祠」牌樓下,車才停下來,小孫子已蹦蹦跳跳奔到階梯的一半。文昌祠的制高點,我總能看見廟埕前零星前來散落的人群,或簇集、間或分開,閒散地移動,前來廟祠。新埔鎮新成里文昌祠這個制高角落。總是無法要求居民不要騎車背離遠出巷弄,也無法拒絕民眾前來提出祈求。
守著會場,看著人潮來往,有個阿梅(客家人稱已婚中年婦人)手拿一把綠色的青蔥,另一手紅白條紋裝著豬肉的塑膠袋,興奮地向廟裡步上來,卻在進門前停下只探頭問說:「這裡是元宵花燈的展覽嗎?已經開始了啊?」當我例行性邀請她進來參觀時,她急切回答:「我先回去煮飯,我住旁邊巷子裡而已啦,啊!我叫他們可以來看。」住在巷子裡的阿梅總沒有祕密似的,喜歡把潛台詞都掛在嘴上。於是又拎著那把青蔥與那袋豬肉離開了我的視線,到下午我再也沒見到她,但她那把青綠色且充滿水分的青蔥,快速從遠方移動至眼前的畫面,卻一直留在腦海中。
不知不覺,微冷的早晨已逐步退讓給溫熱的下午三點鐘,我在新埔鎮文昌祠的這個角落已待了六小時,小鎮似乎就在這幾個廟宇(廣和宮、義民廟、聖帝廟)間存活,最生機蓬勃的永遠是行政院客委會、新竹縣政府、新竹縣議會、新埔鎮公所、新埔鎮民代表會、○○○協會、各里辦公室與各社區發展協會。有時想想,真不知道「地方」與「在地性」的真諦到底是什麼?真想再聽你仔細分析一下「前現代」與「現代」的時代軌跡,不知是否稍微搞清楚這條時間縱軸後,可以紓解我們這些自以為讀了一點書的知識分(還是只是「憤」)子,身處或介入地方運作時,能自覺正面臨哪一種階段情境?能更了解這些人「為什麼」(甚至下意識的意圖)決定要把事情往這個方向去。
比方說,台灣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全國客家日」這個節日?又是為什麼訂定了這個節日?當我坐在服務台前,看著擺在面前的每張DM開頭都印著紅紅大大、熱鬧不已的「全國客家日」時,突然覺得有點毛骨悚然。我與客家族群的淵源有著一段時間了,情感上對他們感到十分矛盾。似乎有一種強烈的族群中心主義,在現代化的時間之流中,維持捍衛著他們的堡壘。想到這裡,我反倒喜歡全球化了,雖說有弭平差異與特殊性的危機,但另一面也展示了自由性,這裡面有照見差異與理解的可能。每次進入地方,都感到害怕,害怕裡頭的鄉愿與熱情一運作起來,總是無力可擋。
今天最讓我感到後悔的事就是,為什麼上車前要將《心是孤獨的獵手》從包包拿出來?否則在這個角落裡的我已經可以把它讀完(畸零人呀小鎮的陰影),也不用生管理伯伯的氣了。十點多時,因為怎麼也想讀點東西,早上剛到展場時的稍微攀談,以為跟他借個報紙不是難事,開口果然也借成了。不過因為要招呼參觀者以致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讀,到十一點多,才剛讀完周末生活版,伯伯就從管理室出來問我看完了嗎?要索回的樣子。我看他一手拿著硯台與毛筆,顏料是紅色的,似乎正在處廟裡的某些事務,看似要上樓,一手示意要我將報紙折成A4大小方便他拿,表情挑著眉、嘴角下壓地順口問我:「這邊是全部了嗎?」聲音也是扁扁的。那表情聲音,讓我頓時想起了堅守苗栗雞心壩的表妹的阿公,於是停了兩秒才回答他:「對。」那刻開始,我就打消今日與他相依為命的念頭,一個人寂寞也要寂寞到死。
但有件有趣的事,你讀完再來評斷他吧。下午最暖和的四點多,也是室內參觀人潮最多的時候,在一群參觀者中擠進了兩張紅通通卻慌張的臉孔,你知道這種表情對我有著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於是迎接了她們求助的眼神,問怎麼了?她們支吾了有五秒,似乎是還沒整理好如何描述她們所面臨的困境。終於握著羽毛球拍、個子較高的女孩開口了,說:「我們的球飛到後面樓上的地方,想問可不可以讓我們過去撿?」呵,跟我料想的不遠,但她們剛才停頓的那五秒,表情似乎是面臨了何種天大難事(說不定)。我說:「那你要進管理室,問一下伯伯如何處理才行喔。」於是帶了她們去到管理室門口(其實她們似乎也知道要找伯伯,畢竟一定是住在附近常在這裡打球的小孩,一定穿著塑膠拖鞋),她們似乎不太敢直接進去,高個子年紀似乎較長些的女孩,開始站得離門口較遠,對矮個子女孩說:「妳去講,球是妳打進去的,你要去講才對。」我在旁有趣地看著她們如何溝通,矮個子女孩似乎同意她的說法,覺得犯錯的是自己,於是沒有抗拒、帶著不知所措的眼神走近門口。我看她遲疑著轉頭對上我的眼神,於是說:「敲敲門,進去講,沒關係不用怕。」她右手舉至門前,很輕很輕地敲了幾下門,再怯怯地拉開門走了進去,這時高個子女孩才稍微敢靠近門口。我回到了我的位置,隔著若隱若現的百葉窗,注意著裡頭的情形,妹妹的側臉,顯示她已經開始試圖解決她所面臨到的問題,一會兒高個子女孩也走了進去,我開始聽到伯伯屬於老人家較大且充滿遲疑的聲音(世界上最難溝通的兩種人,一是正在學習表達複雜事務的孩童,一是正逐漸鈍化失去理解複雜事件的老年人,正開始對話,一來一往的聲響)。一陣子後,女孩們興高采烈地跑出來,往樓梯的方向跑,越過我身邊時還對我說:「OK了,阿姨謝謝!」頓時,想與她們共乘的開心火箭,卻因我較大的年齡而無法上艙,好吧,那我就退回小鎮,至少文昌祠相對於此處其他地點,仍是相對的制高點。
日光一轉,小鎮也逐漸昏黃了,一天中最美好的午後已不見,我也失去繼續書寫的動力,太陽一落去,冷冷的空氣馬上占據。站崗的人應該很懂這種感覺吧。最近新聞頻頻播報著歐洲出現奇怪的嚴寒大雪,讓我不禁想著,氣候的極端,這輩子是否可能經歷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