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
小說家陳燁於上月二日辭世。陳燁出生於台南府城，著有《泥河》、《半臉女兒》等代表作品，近年並以家鄉作為生活和書寫的空間，創作「封印赤城」長篇系列，留下最後一部作品《鎏金風華》。過去這一年，陳燁陸續在本刊發表了多篇短篇小說和散文，包括〈記憶的樹〉、〈鄰居〉等；本刊今日謹以其散文遺作〈同學會〉，向小說家致上悼念之意。
窗外一畦畦綠油油田野飛馳，秋金麗陽閃閃向妳睞眼；眼眸映在粉餅盒鏡面上的妳已有滄桑的魚尾紋，紋理還很紊亂的大學回憶在腦波擺盪。妳根本不想去，可妳知道有時候沒機會選擇，睽違三十年的同學會就這樣直逼來臨，妳只能尷尬地對鏡笑著。彷彿是一種義務或責任什麼的，妳不想認領當年的記憶，卻不得不接受那也曾經是妳生命的部分；那時候妳自卑地暗戀著D，只因為上作文課時D忽然朝妳屈膝跪下，玩笑說他夢見妳穿著新娘白紗，從此妳一直等待D的再度屈膝。這飄飛的三十年，沒有男子對妳屈膝。
時間移動了無聲響，等妳回過神來高鐵已經進了台中站，當年的夢境早已消逝無蹤。妳隨著下車的人群移動，在出站前踏進盥洗室，為的是再一次好好從鏡中端詳自己，看看三十年歲月在身上留下什麼痕跡；十二年前動過臉部矯正手術的面孔左右很對稱地映在鏡面中，小小的瓜子臉終於複製了絕色母親的美麗，只擦抹保養品的素顏還顯得有些青春，妳再補一下唇蜜讓嘴巴亮澤些，對於凹凸有致的身材最為滿意。妳想起大三選修的韻律課，咬緊牙根和體育系的國手一起操練壓筋抬腿，從此打實了身體的曲線，即便生了一個孩子也無損分毫，這兩三年進入了更年期也不見皺縮，甚且還莫名長高了一公分，甚且還有男子在妳背後吹口哨。只是離婚獨居慣了的妳，情欲已被洗滌得一乾二淨。
妳已經站在主辦同學會的C君千挑萬選的溫泉飯店門口，這裡位於台中市南端，北倚大肚山，南鄰八卦山，天藍雲白，看得到山脈的稜線──這也是老花眼的好處，妳想，往遠眺望反而清楚；秋風習習，妳的髮絲在飛揚，那些剛染整過的髮絲緊抓著青春的尾巴，飄飄地飛在鏡似的玻璃門中。妳對著玻璃門用手指梳理長髮時，C君像只焦躁的靈魂映進了玻璃裡。「唉，妳是第一個到的。」發福的C君鬢角蒼蒼，連忙引妳進入飯店的秋田廳裡，仍是當年的嘀咕不已：「怎麼大家都姍姍來遲呢？」妳開始進入假面狀態，笑著安慰C君，說：「我們五十多歲的人了，總是行事沉穩些，反正不急。」妳還記得幾年前上台北，約著C君一起去拜訪住在麗水街的前輩作家，那天滂沱大雨，兩人溼漉漉進了人家客廳，C君見到國文課本教材選中的作家，一逕聒啦聒啦，作家和妳只是笑，臨走還要了作家親筆簽名的新童書。妳琢磨著C君，沒錯，三十年前與後，C君仍然是嘁喳的八哥鳥。
我去參觀一下這座五星級飯店；妳說。讓C君兀自再去門口迎接同學。妳緩步著，大廳非常寬敞，設計了五座人造水池，一座置中，其餘分布在四角。妳嗅到一股異常靜謐的味道，沙發中的人們交談無聲話語，只能看到一些嘴唇不斷翕動；大廳挑高兩層的三個牆面，低垂下典雅的白色布幕，白淨的綢緞如三道瀑布輕瀉而下，妳彷彿聽見潺潺流水聲，風一吹，水簾就輕飄地飛起來。秋田廳就在其中一道簾幕後，同學會就要上演，妳正準備著台詞，臆測大家的對白。
「欸！那不是小白豬嗎？」
妳的背後傳來陌生又熟悉的呼喚，聲音像火車行駛的震動，吱吱。妳謹慎而優雅地回轉身子，一眼就看到白淨簾幕後的阿芳和姥姥；阿芳的大眼擠在透明玻璃前，當年微凸的上門牙矯正好了，一張端麗的臉孔略微圓胖，畢竟嫁給牙醫當醫師娘，湖綠的名牌套裝扮妝了她的貴氣；妳不太記得姥姥大學的模樣，卻看見活脫脫從紅樓夢走出的劉姥姥，粉紅色洋裝圓胖胖憨憨地笑。嗄，戲上演了。妳舉起手來，對她們揮一揮，確定了出場的架式。妳當然知道大家會穿越三十年時空陸續來到，妳也清楚各家會暗自較勁一如三十年前比拚功課，妳還了解接著是比較各人的孩子老公老婆，再來是吃什麼有機健康食品，最後逃不了名利富貴。妳穿著蜜思六十的貼身線衫和牛仔褲，刻意秀出修長的腿，背著陪妳旅行各國已經磨損的孔雀藍背包，一身輕盈，走走停停。
「妳怎麼都沒變呢？真厲害。」粉紅姥姥熱情迎上前，拉住妳的纖纖手臂。
「怎麼沒變呢，老了呀。」妳淺笑著。
「變了，像美麗的令堂大人。」阿芳畢竟會講場面話。
妳跨入了白色基調的秋田廳，長桌上整齊擺設懷石日式料理的杯碗，大四班長伯玲正在和嘉義來的容兒咬耳朵，細細碎碎的聲波，召喚著虛幻的往昔。C君又帶著二雪入內，英雪高亢嗨了一聲，麗雪沉吟嗯嗯；妳主動過去打招呼，二雪的反應照著妳預期的劇情進行，欸呀……就是……對嘛……我說要不……睡不踏實啦等等，妳儘管發出嗯啊，伯玲容兒阿芳姥姥自動回應。聲波來來去去，起起伏伏，總之三十年。C君進出，同學紛至，跟妳七年住同一城市卻不相見的阿豚到了，典型的阿彌陀佛，妳上前說平安，典型的上帝耶穌；大家圍著一直獨身的阿豚打探她抗癌成功的祕方，還沒有人發現妳的憂鬱泥濘地沉積在瞳仁，妳繼續微笑，麻麻應聲。凱妹入內，一頭俐落短髮，雀斑加小櫻唇，教書、從商、嫁醫、離婚、讀書，四十五歲去念碩士，現在高中教師；妳想起當年系運四百公尺接力賽她跑第一棒，妳第四棒衝刺拿冠軍，校運兩人搭檔跳哥倫拜因馬則卡宮廷舞，也拿冠軍，凱妹是妳記憶中冠軍的參與者。大四，凱妹阿豚天天黏，謠言紛紛飛飛。而其實，妳跟翠翠在大一就曖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