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臨緊幽暗的河,那微光冉冉地浮升,像火柴,畫過夜晚粗糙的表面,像一紙一紙信箋,燈罩上,寫滿致來年祝福的字句。
我和妳,一直以靜默以目光追索,天燈飄遠的盡頭;河道彼岸的緩山和林樹、雲雨和霧、霧裡懸吊起的油燈、迴旋不已的飛蛾,都顯得更加遙遠了。
一年將盡的最後時刻,我搭上列車,與所有蜂擁至城市中心歡度節日的群眾們擦身而過。窗景外的流光像倒行的鐘面,沿著往近郊的支線、站台,終致車廂內漸次空去之際,駛抵妳那午後應試的左岸。
那晚上我們索興沿左岸至淡水的堤徑走很長很長的路,雨水順著廊簷,一滴一滴落在石磚地上,店鋪的霓光,在小鎮空街裡倍感寂寥地閃爍著,我與妳一起,到我喜歡的小吃攤、臨河的書店、有街貓徘徊的露天陽台,最後,駐足在小小的港埠邊,隔著幽暗河面,凝看整座城市。
是年我們所看的最後一部電影是李歐卡霍的《新橋戀人》。
電影中,罹患眼寂的茱麗葉畢諾許,自我棄擲,流浪至巴黎一座封圍待拆的舊橋,遇見了同為流浪漢的丹尼拉馮。他們在城市最古老、已被遺忘的橋上,日覆一日狂歡、蓄酒、朝生暮死般熾愛生活,在盛大的節日裡,於他們的橋上縱情共舞,對著整座巴黎城的煙火,鳴槍咆哮……直到女人不告而別,再重逢,已是新橋。
卡霍故事裡的男孩女孩總是走很長很長的路,好像他想拍的不是電影,而是為繪製一幅私己的地圖,標記上愛情所行經的路跡。
很長的時間我總是一個人在深夜看著卡霍,看丹尼拉馮帶著大大的耳機聽David Bowie,孤寂地走過停格如雕像的戀人們,或是看他在為枕畔的女孩播放了歌曲之後,推開了門,拔足奔跑過一整條街道的模樣……,我曾以為,電影就是一種卡霍拍下的單人旅程。
煙火突如其來地從身旁燦爛引燃,我們都嚇了一跳,然後笑了。
接近最後時刻,升起的天燈微光已完完全全隱沒在夜空的盡頭;一艘小船緩離了港埠,進入沉靜的河面,經過我們,復往遠方隱隱的橋身曳航而去。
我遂突然憶起《新橋戀人》片尾,女孩在船上,對著遠方的城市煙火,狂肆呼喊那句:「醒來吧巴黎!」那時同樣無人知曉的我們,好像在一座城市的見證下,如茱麗葉畢諾與丹尼拉馮那樣緊緊倚靠;期待著來年,一如期待著目光裡的小船,緩緩行經戀人相逢的新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