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伯軒

國中時，班上有一陣子流行逞口舌之快。無論是強辯或機智回應使同學啞口無言，總能得到矚目與讚賞。那時，我喜歡故意盯著同學看，一直看，一直看，直到對方發覺，問了聲：「幹嘛一直看我？」我便得意地說：「你不看我，怎麼知道我在看你？」同學往往被這無理的回應問得痴楞楞，我則為自己的善辯揚眉瞬目、沾沾自喜。

多麼幼稚的記憶，又是多麼幼稚的把戲。那時候的心這樣乏味，從來沒有領略過自己的感情，只是在聯考的壓力下，在日復一日不讓人思考的校園生活，與朋友嘻嘻哈哈地過去每一天。

那時，我們必讀朱自清的〈背影〉。從象徵法、鏡像式結構、倒反修辭法，乃至於故意訕笑朱自清的爸爸違反交通規則……，我們幾個成績好的同學，自以為聰明了得，卻誰也沒能真正理會朱爸爸的背影為何會使他忍不住流下眼淚。我們學到了「迂腐」、「蹣跚」，也覺得國文課本就是一個步履蹣跚又迂腐的學究。說什麼背影象徵父愛，愛也不過是那麼一回事。

當我從台下走向台上，看過了多少書籍、聽過了多少故事，走過、想過、實踐過在這生活世界的種種。或許我竟還不能深切地體悟愛，但我似乎明白在愛當中的那股凝視。

那似乎是一種玄冥的感應，因為深深地執著，所以不只是看，而是一種凝視。凝聚了深情，就像龍應台《目送》所描述的：「在那麼多穿梭紛亂的人群裡，我無比清楚地看著自己孩子的背影 」。在人影雜沓往來交錯的空間，一眼就能夠清楚地看到那個人的身影。所以，當送孟浩然離去，天才卓絕放蕩不羈的李白寫下「孤帆遠影碧空盡」，那個「孤」字之所以關鍵，不在於直率地顯露了朋友離別後的孤寂，而是顯示了斥絕廣闊江面的其他行旅。於他之外，四周環境的種種，都不在意識之內。那時有一種時空扭曲的感覺，也不知道是四周的環境排拒了凝視，還是凝視排拒了周遭的一切。

只是，那個人，那個被凝視的人，身處時空內外的節點。他可否意識到自身深處他人深刻凝視的甬道中？

幾年前，與一個朋友深夜長談。留宿一夜，隔日清早我們在十字路口分別。微雨淅瀝，馬路留下一道道潮溼的輪印。我越過對街，耐心等著紅綠燈。雨勢愈來愈大，我只是專心思索著前晚橫亙兩人之間那種模糊混淆的情緒，身旁路人善意提醒我：「先生，需要幫你撐一下傘嗎？你全身都溼了。」沉浸在思考中的我猛然回神，婉謝了對方的貼心。過了馬路，回頭一瞥，卻意外地看到友人仍佇立在對角朝我注視。我不確定斜跨一個十字路口的距離是否能夠無誤地解讀他眼神中的擔憂與愧疚，他是不是也看見了我雨中失魂落魄的模樣？那一刻，至少我覺得，被一種濃厚的感情包圍。

更多時候，當定神細視，那遠去的背影，多麼希望可以得到有個回望的時刻。往往攫取記憶的片段──我得意地向同學回嘴：你不看我，怎麼知道我在看你？已經重複過幾次的伎倆，同學不理會我的狡黠，認真地分析起來：「你一直看我，我不用看你也可以感覺得到。」──當我默默目送那人離去時，我總想起國中同學這樣冷靜的分析。如果那個人也能感覺到自己離去的身影凝聚了某人流連的目光，會不會因此不捨而回首？

凝視是一，也是逐一。鄭愁予〈錯誤〉中等待情人來歸的女子，經歷了多少期盼的開落，仍然探望著每一個可能的回音。那種過盡千帆皆不是的情景，究竟會逐漸消磨心志；還是顯示百般無奈下，仍想留給來人最好最美的一笑。也因此，那比送別時候的凝視更加地辛苦與周折。

日常，只有等候公車的時候才有這樣的引頸期盼。遠遠來了輛巴士，總在視線模糊的夜晚或細雨濛朧的午後，依稀辨識來車的顏色、招牌。已然遲到的焦慮與悠然靜待的閒情同樣無謂，最讓人難堪的在於，眼看時限迫在眉睫，公車卻遲遲未出現。要不要離開？要不要改搭乘計程車或捷運？可是……，可是總想起那莫非定律，會不會當我決定不再等候，將凝望的眼神從杳然的遠方移轉到自己的腳步時，公車就呼嘯而過，遠遠棄我而去？果如其然，那可不可以在反覆凝望每一個可能是的歸人時，可不可以當苦心期待的心情不斷深化，乃至於我決定毅然離去時，那個人卻突然出現……。

才明白用心如此，我並非真的要捨棄。從逐一回到一，即使面對面，我依然深情凝視著那人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