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比較一下南京、杭州和開封,就知道輿論有時是何等不公。南京固然有「千尋鐵鏈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杭州也固然有「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但,開封難道就沒有「靖康之難」嗎?「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可惜,這筆帳,最後還是算到杭州頭上去了,沒開封什麼事。好像徽欽二宗的被擄,不是在開封倒是在杭州;也好像問題的嚴重不是那兩個昏君丟失了江山,而是他們的膽小鬼子弟躲在杭州不思報仇雪恨。杭州無端地替開封承擔著罪責。
而提起開封,人們津津樂道的是鐵面無私的包大人,和倒拔垂楊柳的魯智深。有這兩位黑臉漢子在那裡坐鎮,開封是掉不了價的。只要凜然一聲「包龍圖打座在開封府」,開封便豪氣沖天了。
南京和杭州可就得由著人數落,就像長得漂亮的女人總會有人來品頭論足一樣。其實,南京不是女人氣太重,而是文人氣太重。與杭州不同,南京從來就不是一個有脂粉氣的城市。我們只能說「六朝金粉,秦淮風月」,而不能說「六朝脂粉,秦淮風月」。說「六朝脂粉」,不但南京人無法接受,我們自己說著聽著也別扭。金粉其實也就是脂粉。但用一個「金」字,便多了些陽剛氣,少了點女人味。這就像「巾幗」,原指女人的頭巾和髮飾,與「粉黛」一樣,也是用服飾指代女人,但「巾幗」就比「粉黛」要硬朗一些。
南京並無多少女人氣,卻多文人氣。自古江南出才子,而才子又多半喜歡南京,即便這些才子不是南京人。這大約與所謂「六朝人物」和「魏晉風度」有關。
對於文人來說,自由散漫,吊兒郎當,不愁吃喝也不必負責,又能講些高深玄遠的道理,發些嫉世憤俗的牢騷,比什麼都過癮。南京便最能滿足他們這種心理需求,所以文人都喜歡南京。南京,其實最有希望成為一座儒雅的城市的。
文氣一重,就沒多少「王氣」了。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別說是逐鹿中原,便是守住那半壁江山,也不容易。中國的事情很有趣。同樣是戰爭,往哪個方向打,說法便不一樣:南下、北伐、東進、西征。南方攻打北京總那麼艱難,北方拿下南京,卻像喝小米粥似的,呼呼啦啦就下去了。於是南京和杭州,便總是處在一種挨打的地位。
實際上,南京建立的第一個政權東吳,就差點在它的創始人手上丟掉。「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深宮鎖二喬」。可不玄乎?然而,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孫皓最後還是自個兒在石頭城上搖起了小白旗。「降孫皓三分歸一統」,一部原本可以讓南方問鼎中原的《三國》,便這樣灰溜溜地收場,只留下一段「生子當如孫仲謀」的佳話。
可惜,在南京建立政權的,似乎沒有幾個像孫權。於是以後的南京,便是接二連三地為中國史貢獻亡國之君,而且其中不少是才子。「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不是才子,哪裡寫得出如此絕唱?
事實上南京也是一個屢遭刀兵的城市,而且保衛戰也似乎從來就不曾成為軍事史上的成功範例,倒是那些斷壁殘垣新亭舊地,一再成為文人墨客憑弔的對象。
在南京懷古是最合適的,而最值得去的地方恰恰是那些陵園:南唐二陵、明孝陵、中山陵、盤谷寺、雨花台。有時你會覺得中國最好的陵園都集中在南京了。這使得我們走進南京會有一種肅穆之感,也會有一種悲壯之感。
南京當然也有過輝煌時代和英雄業績,但人們卻往往記不住。「吳楚地,東南坼;英雄事,曹劉敵。被西風吹盡,了無陳跡。」留下的只是歌舞弦管,文章詞賦,是烏衣巷的傳說和桃花扇的故事,以及「為愛文章又戀花」的風流儒雅。
略帶女人味的文人氣掩蓋了英雄氣,使得有點「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有時還有點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