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連明偉
陳綢阿嬤信仰的是人的美德,是萬物運行的規律,是一杯在人們乾渴時願意遞上的水,
是願意在大雨與炎夏之中提供遮蔭的老樹。
陳綢阿嬤並沒有背負神的理想,然而身體力行之事,卻始終令人拈花微笑。陳綢阿嬤不像歷史淵源的西方傳教士,為耶穌基督、為聖母犧牲奉獻,可以無私我,可以完全不在意自身的利益存在。陳綢阿嬤並沒有一個完整且確切的精神世界,甚至可言,一切帶著泛靈論的台灣傳統宗教,或者隱匿於生活的神蹟都會是陳綢阿嬤的信仰。相對於西方傳教士有一本《聖經》當作文學、心靈與精神上的磐石寄託,擁有一個形象化且唯一的真神,相反地,陳綢阿嬤所擁有的是人本身的存在,有欲望、傷痛、疾病與怨言,卻能在這些世俗的煎熬與困惑下,盡量保持心境的平和,篤世的認定。陳綢阿嬤微笑地說:「別人對阮這麼好,就要歡喜做好乎人看。」那是互饋式的哺育,是艱苦之下的篤實勞作。陳綢阿嬤依舊有著疾病上的怨言,雖然平常不欲吐露,總是鎖在房間獨自落淚,忍著痛。陳綢阿嬤也有著衰老、無力奉獻的恐懼,雖然籠罩在這些有形無形的壓力之下,陳綢阿嬤卻更願意信服一種與人為善的單純信念。不透過形象化的自我造神,不從歷史中引經據典,甚至也視情況地排斥鄉野的迷信傳說。一個微笑堪比一朵花,整個世界在春風吹拂下茁壯,有一隻蟲誕生,有一片葉子腐爛。
民國八十七年,陳綢阿嬤即在埔里家扶中心服務,並擔任榮譽觀護人,開始關心身心偏差的少年囝仔。民國九十年,由於理念相符,開始加入救世軍組織的青少年安置工作,並開始接觸《聖經》與西方各種宗教。救世軍組織雖然信仰基督,但這一點並不違背信仰神佛的信念。陳綢阿嬤依舊在飯前跟著眾人閉上雙目,默念經文,感謝上帝賜予的食物。九二一大地震時,位於埔里深山的凌霄殿因為地基滑動,整座廟宇坍毀崩壞。信徒們說要籌措資金,遷址重建,但是陳綢阿嬤秉持不同的信念,獨排眾議,認為建廟只是形式上的善意,甚至有些浪費與虛張聲勢,陳綢阿嬤雖然也是信徒,但是陳綢阿嬤更相信整個社會的活絡運作,相信生活其中的人們,彼此交會、認識,並且在心中記取他人名字的好意。
陳綢阿嬤是一位虔誠的佛道信徒,每天早上跪墊念經,磕頭膜拜,敲鐘打木魚,替人消災祈福,宛如道姑。雖然似信仰台灣傳統宗教,但在我眼中,那是信仰一切美善,而非專屬某個特定的宗教。陳綢阿嬤信仰的是人的美德,是萬物運行的規律,是一杯在人們乾渴時願意遞上的水,是願意在大雨與炎夏之中提供遮蔭的老樹。陳綢阿嬤打趣地說,她曾經威脅過寺廟中的神祇,說如果天頂的神不幫忙她做善事,她一定會打掉廟,建一棟基督教教堂,還說信仰上帝簡單多了,不像台灣傳統民俗宗教要侍奉眾多的神,初一、十五要拜拜,還要燒香燒金紙,實在太不環保了。這或許也就是陳綢阿嬤口中所言的:「德重鬼神欽」。陳綢阿嬤威脅神祇雖然有些笑話意味,但也不難看出這是帶著跨宗教的情懷,不只信服一種真神,也並不把自己當成活菩薩,當然也就沒有所謂的騙錢造神。
幾位社工員聊起陳綢阿嬤,每個人都吐露出一兩則令人會心一笑的故事。陳綢阿嬤勤儉,不浪費食物,社工員說有一天,陳綢阿嬤來到辦公室,說昨夜暝夢時灶神跑到她的夢中,說冰箱裡有活動後的食物發酸了,特地囑咐不要浪費食物,一粥一飯來處不易。最後,社工員在冰箱的底層找到一包用報紙和塑膠袋包裹的臭酸食物。這到底是陳綢阿嬤的夢靈驗,還是真有灶神告狀?又例如陳綢阿嬤跟廟裡的神明誠心請求,讓病者的狀況能夠好轉,延續其命。又例如陳綢阿嬤跟神明意見分歧,所以據理力爭,不惜在夢中跟神明吵架等等。此類帶著鬼神意味的故事多如牛毛,大都出自陳綢阿嬤之口,信者恆信,不信者或許嗤之以鼻,或許認為那只是陳綢阿嬤潛意識的浮現與夢境的想像,但社工員大多保持平常心,不把陳綢阿嬤神格化。
與其給他魚吃,
不如教他如何捕魚
對於一位從小身為養女,國小肄業,五十幾歲才開始學習寫字的傳統女性而言,陳綢阿嬤所表現的,是身體的勞動與力行,並且試圖從小我出發,試圖改變社會,或者單純改變身邊的人事物。陳綢阿嬤篤實的行動並非是一種被動式、逼迫式,或者附屬某個社福機構。陳綢阿嬤選擇的是另一種更農村、更在地也更鄉土的行為。在幾次採訪與訪視中,陳綢阿嬤從來沒有閒空下來,陳綢阿嬤說當她閒下來時就會感覺身子的病痛,癌症蝕身,如咀血肉,如嚼骨頭。好幾次夜裡,輾轉回到基金會,發現內部還亮著孤獨且寧靜的燈光,社工說,那是陳綢阿嬤還在做義賣的食物,舉凡芋粿、艾草粿、紅龜粿、米粽、鹼粽等等傳統小吃,都曾經出現在義賣會場的攤位上,那些都是陳綢阿嬤親手料理與包裹的義賣品。
陳綢阿嬤說起另一則神祕源由。在凌霄殿養病,每天晨起奉香頂禮時,都會發現神桌上出現一粒很大很大的白米。陳綢阿嬤覺得驚奇,收了起來。隔天一早,神桌又出現另一粒白米,陳綢阿嬤再收了起來。每天每天,陳綢阿嬤收集著不知從哪冒出的白米,直到一天晚上神農託夢,指示白米加進其他的米,作粿行善事,這遂開啟陳綢阿嬤作粿的長年善舉。(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