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毅：

我是多麼不願意面對這一刻，然而，我不得不，因為，我要讓更多的人知道你，忘不了你。我一定得說話。
 
那一天我要出差，臨走之前，到你工作室去看你工作，看你神情疲憊，我還自以為是的勸你不要太強求，到了差不多的程度，就放了。你看了看我，沒有說話，回頭繼續工作。幾天後，我回到上海，進進出出，我們竟然完全沒有碰見面，接著，再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閉上了眼，永遠不再回工作室了。
 
報上介紹你的時候，說你「玫瑰人生」一首曲子，前前後後工作了兩年。我突然明白你自己說的話，你認為你很幸運，因為你選擇了音樂，你很痛苦，也因為你選擇了音樂。我突然明白，音樂創作是如何地折磨你，我相信那些沒有人能明白的寂寞，沒有人能代替的煎熬，讓你難過到要同時抽著煙，同時嚼著檳榔，然後同時要大口大口地灌下啤酒；而只為了要在「創作」的又痛苦又狂歡的世界裡，掙扎地找到說服你自己心裡的標準。
 
我突然明白，誰能夠勸你「不要太強求」，誰能夠勸你「差不多就放了」？
 
你告訴我你十幾歲的時候，因為喜歡小喇叭，所以在夜總會裡混，為了在一些老樂師身上學一點點手法，你願意在一旁蹲一晚上，只為了幫忙跑腿去買檳榔，然後，指望人家指點一下。那些壓不住、阻礙不了的熱情，讓你到了美國上學，三年半哪裡都不去，每天心甘情願的聽著學校指定的曲子，一個音符一個音符的把整個譜子，用你的話說叫「扒」下來。
 
想你那樣的熱情，支持你嚴格的訓練和學習，而那樣的訓練和學習，支援你能夠面對倫敦交響樂那樣國際知名的樂團，心服口服演奏你完整的大編制編曲。
 
你能夠寫「玉卿嫂」那樣糾結纏綿的曲子，是你心裡有強大的浪漫情感，但是，你能寫「大鼻子西哈諾」那樣的輕歌劇，是因為你有足夠嚴謹的古典語言能力。然而這些創作在你一生當中虧欠你太多太多，虧欠你太多肯定和掌聲，虧欠你太多悠閒充裕的好日子，只給你帶來這麼多年的病苦。
 
每每我喜歡賣弄文藝腔說我要激你創作的，其實幼稚小兒得可以，你心裡的苦痛和你身體的苦痛，我哪裡分擔得了。中午吃飯，看你把一塊排骨嚼了嚼吐了出來，說嚼不動，我不太懂，你說因長期生病，牙床都軟了。我心裡一緊，覺得這世界對你太不公平，音樂，從你身上拿走太多，可是，給你的又太少。我能作什麼？我只能自以為是激你。因為，我相信在未來的中國音樂裡，沒有理由不給你要多大，就多大的舞臺！
 
我是真的覺得你的音樂裡，敘述的那些表面上看起來，只是人世情緣的悲涼，只是絕望的淒涼，是華美的恢弘，但它們都必然在音樂的領域裡，留下你永遠的簽名，留下音樂作曲這個行業裡，絕對又無可超越個人創作幅度的成就。
 
而你，卻只是困頓在免疫性失調的皮膚病的糾纏裡，只是終日連想吃一口甜食都不能的糖尿病裡，任誰都只能看著你虛弱，看著你無助的一臉幽幽的哀怨。
 
弘毅，人生對你而言太苦太辛勞，然而我們多麼不捨你就此解脫，就此能夠休息，作一個朋友，只能無可奈何地想著：你從此可以大口吃點你愛吃的甜食，你想吃點酒就喝點酒。
 
然而，你要常到瑞華夢裡安慰她，告訴她你是如何地自在逍遙，因為，一生以你為中心的瑞華，見到你擺脫這人生的苦痛臭皮囊，見的你開心，她也才能開心。
 
而我們，那個二十年的「玉卿嫂」的小團隊，好不容易在最近三、四年能夠再聚一起，如今，只能，來生再聚了。只能，來生再聚。
 
弘毅，好走。我們引以為榮、引以為傲的朋友，你好好走。
 
（轉載自《TMSK journal no.7 july 2006》，此篇文章是5月24日於上海龍華殯儀館張弘毅老師告別式上，張毅親自誦唸的追悼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