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友蘭是中國現代哲學史上著名的哲學家,二○○五年,馮友蘭誕辰一一○周年,他的女兒、著名文學家宗璞撰寫了這篇文章,以表達對他的紀念。
人壽絕少超過百年,而思想卻可以歷經百年千年,一直活下去。
一九九○年我的父親馮友蘭先生去世。頭幾年,信箱裡仍常有他的信件。我看到這些信件,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像是混淆了陰陽界。我拆閱,小心地收好,偶爾也回復。後來,信漸漸少了,但他的著作的傳播卻從未停止。前兩個月又收到寫給他的信。信是一位在北京大學就讀的台灣學生寫的。他說:「雖然我知道這是一封您收不到的信,但我還是想向您表達敬意。」
過了幾天,又有人談起讀《中國哲學史新編》的體會,說那真是一部浩瀚如海的大文化史。父親已經去世了,而他的書仍活在人間,與我們為伴。
闡舊邦以輔新命
極高明而道中庸
有人問我,馮先生一九四八年在美國,為什麼回國。我對這個問題很驚訝,他不可能不回國,這裡是他的父母之邦,是和他的血肉連接在一起的。中國文化是他的氧氣,他離不開這古老的土地。他在《新世訓》序中說:「貞元者,紀時也。當我國家復興之際,所謂貞下起元之時也。我國家民族方建震古爍今之大業,譬之筑室,此三書者,或能為其壁間之一磚一石歟?是所望也。」《新原人》也有序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哲學家所應自期許者也。況我國家民族,值貞元之會,當絕續之交,通天人之際,達古今之變。」在這樣的情況下,哲學工作者「豈可不盡所欲言,以為我國家致太平,我億兆安心立命之用乎?雖不能至,心嚮往之。非曰能之,願學焉」。
全部貞元六書充滿著抗戰必勝的堅定信念,祖國昌盛、民族復興的熱切期望。對祖國的熱愛,是他回國的原因,也是他去留學的原因,更是他全部學術工作的根本動力。抗戰勝利後,西南聯大結束,馮先生寫了西南聯大紀念碑文,以紀念這一段歷史。有文云:「並世列強,雖今而不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惟我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我國是數千年文明古國,到現在還是生機勃勃,有著新的使命。新命就是現代化,要建設我們自己的現代化國家。舊邦新命,這是馮先生常說的一句話。楊振寧先生說,他第一次讀到舊邦新命這四個字時,感到極大的震撼。他還對清華大學中文系的同學說,應該把紀念碑文背下來。
馮先生把這個意思寫了一副對聯:「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這副對聯懸於他書房東牆,人謂「東銘」。一副對聯,共十四個字,概括了他的一生。這十四個字包含的內容是那樣豐富,充滿了智慧的光輝,在流逝的時間裡時明時暗,卻從未斷絕,也不會斷絕。(選自《人民日報》二○○五年十一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