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明王鼎鈞《文學江湖》有載,一九五九年,一回,他參加胡適主持之會議,會議討論〈《紅樓夢》的藝術價值〉,胡適才看到題目,頓時就提高嗓門,言道,「《紅樓夢》哪有藝術價值?!」理由是「《紅樓夢》沒有Plot!」
胡適說得好。
不僅《紅樓夢》,其實,傳統第一流的小說,也都沒有Plot!
本來,中國的小說,一向不重視那種緊密的、環環相扣的、充滿戲劇張力猶如好萊塢電影式的所謂Plot。傳統小說,當然有情節,有結構,更有布局;然而,都不會是那種令人興奮讓人緊繃使人喘不過氣的漩渦式敘述。這種漩渦式敘述,看來似乎過癮,讀來令人刺激,但箇中,其實多有巫魘;讀多了,人常不得清安,反倒難有自由。
傳統的小說,不然。中國最好的小說,必然處處閒筆,讓人有光陰徘徊,有風景無限。換言之,最好的傳統小說,定然是意趣盎然,多有詩心。
唐諾、朱天心等人譽為「海峽兩岸小說第一人」的阿城,就曾說過,《紅樓夢》之所以為中國古典小說之頂峰,其因素,就是「詩」。不單指小說裡俯拾即是之大量詩句,更要緊的是,「曹雪芹將中國詩的意識引入小說。」
「詩的意識」,是放得了,宕得開;是眼前當下,一切俱足。「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反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無前無後,無始無終;不必原因,不用結果。當下這一剎那,自成其大,便有其好。於是,你讀《紅樓夢》,單讀一回,也好;隨意翻到某頁,朗聲而讀,頓覺口齒留香,滿室芬芳,更好。
這就是詩。
中國是詩的民族。
詩的民族,意思是,中國文化每一區塊,皆有詩之意識。西方文化,譬如百米競賽;目標明確,路徑清晰;爭競者瞬間爆發,卯足全力;觀眾屏氣凝神,緊張刺激;大家關注者,唯終點何人勝出耳。中國文化,卻似登山;可鍛鍊體魄,可登高望遠,也可閑散身心,更可不為了什麼,純粹只因今日有著好心情。同樣地,登高可以攻頂;可以中途力竭而後返;也可走走停停,沿途賞玩;更可曲徑通幽,一步一景,乘興而來,盡興而歸,然後,佇足回望,滿目青山。這滿目青山,就是詩。
正因是詩之民族,所以,即使死生交關如赤壁之戰,曹孟德也依然橫槊賦詩,臨陣安閒。也因此,儘管灰飛煙滅,《三國演義》敘述此役,仍是不疾不徐,先去敷演那饒富趣味之孔明借箭,正引人入勝之際,偏偏又要宕開,轉而鋪陳草船借箭時的漫江大霧,於是,遂有那〈大霧垂江賦〉,「大哉長江,西接岷峨,南控三吳,……」如此長長一篇,看似無關緊要,情節停頓,其實,這最可見中國文明的當下豁脫。
詩之民族,將詩之意識引入小說,於是,中國有了《紅樓夢》。
胡適生前死後,令人思之不盡;非因他整天喊著反傳統,而是因他隨時讓人如沐春風的謙謙和氣。胡適的一生,最得詩教「溫柔敦厚」之旨。他這溫柔敦厚之人,骨子裡,其實是個詩人。既是詩人,儘管理智上再怎麼受西方影響,再怎麼質疑「《紅樓夢》哪有藝術價值?!」但內心深處,他永遠眷戀著最有詩之意識的《紅樓夢》。心口不一,本是糾纏於東西文化他們那一代人的共同特徵,莫太當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