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得當兩次嬰兒；真的一次，在出生後，假的一次，在風中殘燭的時候，都要包尿片或坐輪椅。

九十七歲老媽的大女兒已七十八歲了，這個大孩子，去年因病被送進另一個家——位在台南市區的公寓式安養院，它能收容的殘疾人不多。這位大女兒，我的大姐，被安置在向陽的單人床上，整天包著尿布，情況算是比較好的，因為床的另一邊遠處，躺著似乎是需要灌食的植物人，氣氛陰沉。去年某日，我聽從妹妹建議，開車載老媽和妹妹一同探視大姐，相見時，大姐叫聲「阿母」，大家都傷心地流下眼淚。

上月中的一個周末，應同事之邀，陪她去看她的母親。這位喪夫多年的媽媽，與我大姐年紀相近，住進安養中心半年多，她的健康狀況比我大姐好，雖然也要包尿片、坐輪椅，但她頭腦還很清楚。當天，我們三人還玩起撲克牌吃紅點的遊戲，這位老媽媽能計算分數，還高興自己贏得比較多。

這間安養中心位於鄉下，不論環境、位置與視野，都相當清幽，收容人數也較多，殘疾的老人也較有活力。我們抵達時，正好是午餐時間，餐廳裡的兩排長桌坐滿了能自行用餐的殘疾老人，他們多數都坐在輪椅上。

來探視這些老人的親屬寥寥可數，直到我們下午兩點離開，就只有我們和另外一家人來關心而已！

陪同事去看她母親，最讓我感慨的就是包尿片的麻煩，在玩撲克牌吃紅點約一個小時光景，這位媽媽主動要求這位孝順的女兒推著輪椅上洗手間兩次，她知道尿濕了。

這一幕也令我擔心目前與我同住的九十七歲老媽的健康，她雖然還能走路，生理機能卻每況愈下，有時候尿失禁，老媽絲毫沒意識到。有一次我幫老媽換褲子，她還說勞煩我了，對自己一時無法自理感到自責。

晚上，老媽獨自睡在一樓。幾年前，剛從台南接來同住時，她很少叫我或我內人的名字，但現在，尤其在半夜，她會呼喊著我，有幾次，我下樓問她：「怎麼了？」老媽一臉茫然，想想說：「忘記了。」但若我看到地板有如同灑水般的水跡，再看看老媽的褲子，「該不會是尿失禁？」

老媽呼喚我已成家常便飯，如果哪天她整晚不出聲，早起的我，一定會端視著躺在床上的老媽良久，看看是否還有呼吸，是否還會動動身子，然後才能放心上班。

走筆至此，想起新加坡有一則「促婚」廣告。在一場喪禮上，喪偶的妻子娓娓道來先生在世時，睡覺總會打鼾或放屁，每每讓自己驚醒，這些生活上不愉快的微末瑣事，無意間為嚴肅的喪禮添增了一絲絲笑意，紓解哀傷氣氛。我非常感佩這位寡婦道出其中的一席話：「大衛（她先生的名字）重病時，睡覺、打鼾表示他還活著，現在臨睡時，我已聽不到那種聲音。」

當老媽夜半喊著我，恍然間，我想到這席話，也就寬心些，意識到她可能只是尿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