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美作家顧肇森的短篇〈冬日之旅〉曾被我選為小說教例:主角身世淒涼,在寡母與鋼琴女教師的殷切期望下,六、七歲即已嶄露才華,十四歲入紐約茱莉亞學院,二十四歲成為出色的鋼琴家,就此展開跑碼頭的演奏生涯。聽命於經紀人挑定的行程:在各個城市間奔走,一次次地整理行李,睡不完的旅館的床……一次次面對台上鋼琴如蹲踞的異獸,一次次牠們被他悍然的演奏征服,又一次次的汗水淋漓,穿著燕尾服職業性地鞠躬謝幕……。
而成功、成名並不能使他快樂。
他少有的快樂是跟一個印度餐館當女侍的巴西女孩瑪利亞,跟著她去吞嚥冷而黏滑的牡犡,在她下工跟她回家,被她按倒在床,騎在他身上,流著汗,放任地做愛。
這一次在飛機上結識了一位「微笑如風」的女人,在紐奧良,她來聽他的演奏會。他在旅館裡寫信給母親,寫完揉掉;寫信給瑪利亞,又揉掉,最後只留下一封算是交代的信給經紀人。其後出來,再遇那如風女子,相偕乘坐「欲望街車」去「極樂廣場」。感覺失望,返回旅館,在女子哼起「冬日之旅」的第一首,在她報出姓名之後悄然離世。
這一篇以舒伯特名曲「冬日之旅」的歌詞分節,始終搖曳著悲涼的旋律。
篇中的瑪利亞自是主角失父離母戀戀情結的憩港,牡犡的「食」與放任的「性」無非欲望原型。火熱的欲望斷非他名家身分理性所能冰封。那如風的女人原就是存在於他心底的死亡之欲,此時升浮出現促成他的結束。
這使我想起了叔本華的鐘擺定律,人生永遠在追尋的痛苦與成功後的厭倦之間擺盪。有如年輕美麗的女性努力想要成為名模,在爭取過程中嘗盡痛苦,及至成名又難免厭倦,一舉一動都被窺視不得自由,甚至受傷臥床還免不了有狗仔隊來騷擾。拜託你們饒了我好不好?我寧願不當什麼名模只做個普通模甚至不模也行,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這人生的滋味為何總是一個樣的?!
曾在教例最後問學生們既知如此是否還要選擇追尋,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願意!」明知日落之後一定是黑暗,而我們仍然甘願去奔赴那迢遙的艱辛之途,就因為這是人性之中「表現」的必然。
(本專欄每隔周三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