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是台灣的國際機場跑道；卻是我的山海關！

國際機場跑道，台灣的經濟正準備起飛；山海關卻是生死存亡的分界，我能不能安然度過這座險峻的生命隘口？

這一年五月，某個沒有國家大事發生的夜晚。我躺平在高雄師範學院教室的講台上；一群學生，慌亂，七手八腳將我抬起來，向街頭狂奔。

計程車，快叫計程車！送到高醫！

我的意識還沒有完全昏迷；幾分鐘前，站在講台上，唐詩的風韻正流盪於燠熱的夜氛中；突然，心臟竄動如臨陣戰鼓，眼前燈光就像日蝕一般昏暗下來，學生們的臉孔也模糊成一團五官斑駁的亂影；恍惚間，身體搖晃如風中枯柳。

「躺下去！老師躺下去！」然後，錯雜的桌椅碰撞聲、腳步聲，學生們像一波駭浪，湧向講台邊。

我被學生抬出教室，還沒有完全昏迷，死亡意識似水滲紙，占領恐懼的心靈。我彷彿看到鬢髮灰白的父母親，正撫棺慟哭；我是他們寄望最深的兒子啊！而新婚的嬌妻，幸福猝然從她青春的臉龐上片片剝落，即將變成孤夜飲泣的嫠婦！想到這裡，我的手腳倏地麻痺起來。

山海關前，我竟然荒謬地想到，腳上那雙費去四分之一個月薪水的新皮鞋；被學生脫下來，會不會就遺忘在教室！「我的新皮鞋呢？」呢喃聲卻被噪音淹沒。

高醫沒有收留我，只好轉到市立民生醫院，住院幾天，終究走出死亡的蔭谷。遠在桃園的父母親及台北的妻子，並不知道這幾天，他們的摯愛正站在山海關前，生死哀樂僅是一扇大門的開闔出入而已；而這一切都不是我倒在講台上的那片刻之前所能預卜。人生無常，此時方知，是否已遲？

一九八二年，台灣正蹲踞在國際機場跑道上，經濟準備起飛，卻還沒有起飛。那時候，大學講師的鐘點費一節課九十元。一個讀了二十幾年書的「大有為青年」，依靠兼課繳付數十萬房屋貸款，月息十二‧六；同時又得仰事俯畜，養活一家人；究竟每星期必須嘴不停歇地說講多少節課，才能過得了這樣起碼的生活？

我結算過，那幾年間，攻讀博士之外，為了生活，我每星期最多上課三十二節，四個教授的工作量，前後開過二十幾門課程。此外，還必須焚膏繼晷地寫作，賺取微薄的稿費，才能解決生活的基本需求。就這樣，全年無休，每天從清晨工作到深夜，只睡不到六小時。於是金剛之身，終究壞成破碎的陶片！

我沒有死；但是，卻陷入身心交瘁的泥淖，五臟六腑爭相演出病象。我開始盯緊自己的身體，這具曾經被荒忽而以為它永不會毀壞、消失的血肉筋骨。於是，我將視線從奔馳不盡的四面八方收回，聚焦在這不及六尺的軀幹；每天懷疑那是心臟病！那是肺氣腫！那是腸胃炎！那是腦神經衰弱！那是肝功能異常！……我不斷出入醫院各科門診；醫生說我的臟器都正常，不正常的是精神或神經，服用鎮定劑就行了；這個庸醫！我心裡罵著。

我病了，再也不能家居台北而遠到高雄工作；但是，回台北，母校漠然拒絕了我，我還能到哪兒去呢？幸好淡江大學在我苦難中，給了我一枝之棲。

我害怕擁擠的人群、狹窄而閉塞的空間；這世界是一棟只開了三尺天窗的牢房，置身其中，我立即感到呼吸困難、手腳麻痺。當我想到必須走進擠滿二百多隻手腳、一百多隻眼睛、幾十張嘴巴的教室；而站在講台上，不停叨叨絮絮三個小時，我便幾近窒息、癱瘓；但是，我沒有停歇工作，獨自安寧地躺在曠野，仰觀日月星辰的權利。

我沒有死；但是，死亡的意識始終如影纏身。我經常盤算著各式各樣自殺的可能，一種向這困苦命運與溷濁世界抗議的悲壯感、一種如牛馬拋鞍棄軛的解脫感、一種栽雲植霧而畢竟消散的虛幻感、一種朝暉夕陰而午晴夜雨的無常感。或許，人生最終都只是在等待一場悲劇吧！我就這樣讓死亡意識纏繞著耗弱、焦慮的心靈。每夜都將門窗緊閉，害怕壞人入侵，聽到些微的異響，便起床巡視；經常輾轉反側到清晨，登山健行者的跫音，從五十公尺外的山間小徑喀喀嚓嚓傳來。

這一年，台灣的經濟正駛進國際機場跑道，而我的生命卻面臨山海關；有些醫生說，這是「精神官能症」：一個強迫性格傾向的人，凡事都死抱著理想藍圖，長久頂著千斤壓力，幾乎都會罹患這種精神疾病；有些醫生卻說，這是「自律神經失調症」：因為長期工作太緊張、太勞累，沒有適度的休閒，交感神經與副交感神經已喪失彼此節制的正常規律。不管怎麼說，我是一匹馳騁過度的征馬，此刻正精疲力竭地仰望著險峻的山海關，將如何安然度過呢？

那時候，我正準備仰賴莊子「生命的學問」，以取得博士學位，找到安身現實的憑藉。三個月前，才寫完一本教人如何能不傷生害命的小書：《莊子的寓言世界》；而如今，我卻困厄地徘徊在山海關前。生命的學問，只是隨風過耳的空言嗎？這，真是我無法答辯的反諷！

我必須將埋藏在深層的「自己」，掏出來細審端視，徹底問明：活著，我真正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我切實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我可以接受什麼？應該拒絕什麼？假如是莊子，他將如何去解答這些疑問？面對生命這般瘁身勞神的病痛，他又將如何洗淨塵垢，割除贅疣？

那段時日，我才懂得了生活的帳簿上，不能一直都只用加法，甚至乘法；很多時候，更必須斷然使用減法，甚至除法。如今，從被迫到自願，我生活的帳簿已減除到幾近歸零的境地；而台灣的經濟正駛進國際機場跑道，準備起飛！

那段時日，我經常在山邊水湄、寒燈皓月的靜坐中，彷彿看到莊子側臥在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一棵參天散木的濃蔭下，向我微笑：多向自己以及世界說「不」！這是你治病的良藥。我忽然感覺自己就並躺在莊子的身邊，逐漸心凝形釋，終而消融在沒有物際的宇宙間。

一九八二年，我的山海關，畢竟安然度過了，並於一九八五年，完成博士論文《莊子藝術精神析論》；但是，每個生命歷程都將不止碰到一座山海關！我的下一座山海關，何時會再碰到呢？台灣經濟的確在八○年代之後，駛進國際機場跑道，逐漸起飛了；然而，經濟起飛了，每個人的生命就不再遭遇難以穿越的山海關嗎？



˙原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九月號，9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