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席慕蓉女士的詩裡,從初期開始,「我」「你」「我們」的構造便屢次登場。有時候「你」比起「你們」的呼喚更有廣度。作為被呼喚對象的「你」,在不同的作品中展現的相異的蘊含和樣貌,我們或可說席慕蓉女士的寫詩歷程是「尋找」、「發現」、「確認」、「凝視」、「你」的旅程。與此同時,也是尋找「我」的旅行。透過寫詩,席慕蓉女士發現了「你」,發現了「我」。當然,這樣的追問,在開始寫詩之前便存在席慕蓉女士心中,雖說是發現,卻有多層次的意思,從中「到底認同為何物」的問題於焉發生。因而,現在這個「你」邀請「我」到蒙古,席慕蓉女士的寫詩歷程正顯示了這個過程。
老實說,以前的我並不是席慕蓉詩的熱情讀者。真正大量閱讀,是從攬讀池上貞子教授的翻譯詩集開始。當時的感想,便是前述的思索。因而這回,我一邊注意人稱用法,一邊再次展讀了席慕蓉女士的詩集。從而,我意外地發現,本以為是戀愛詩的作品,重新展現了多樣意涵的廣度與深度。而且,經過歲月的積累,其呼喚更演奏出多重意義的樂章。並且,從她的呼喚中,終於她的祖籍內蒙古的身影開始忽隱忽現。
在東京舉辦的研討會上,聚集了眾多的旅日蒙古人。他們多出身於中國內蒙古自治區,我驚訝的是,日本有如此多的蒙古人。而且他們全都是席慕蓉詩的狂熱讀者。研討會翌日,在東京外國語大學蒙古系舉行的活動也是如此。我十分能理解,離開故鄉的蒙古人之所以愛讀席慕蓉女士詩的理由。席慕蓉詩與蒙古的關係,池上貞子教授在日語詩集〈譯者後記〉中有詳盡的論述,我不在此贅言。我衷心期盼池上貞子教授的〈譯者後記〉早日被中譯。
然而,離鄉背井的人們之所以愛讀她的詩,不僅僅出於思鄉之情,其中更有著不能單純歸因於技術純熟的深刻情感。這份深刻的情感,成為席慕蓉詩的不絕的泉源,這也是她的詩吸引台灣眾多讀者背後的原因。
我認為她的詩風靡一九八○年代的台灣,正好與迎接解嚴的台灣,在時代的變化中,人們開始欲求嶄新表現的時期重疊。雖然以台灣的族群來說,她是外省詩人,不過她體內流的是蒙古血統。從而她尋求的不是「想像的中華」,而是「想像的蒙古」。況且,其背後更背負著蒙古慘烈的近現代史。而這等慘烈的近現代史與台灣的處境相互疊合。讀者不正是為這重層性所吸引的嗎?我想,這種結構便是不僅吸引台灣讀者,並且每當詩集在各國和各地區被翻譯時都能引人入勝之處。
席慕蓉詩的這種構造,也同樣呈現在此次詩集《以詩之名》之中。即便其中收錄的作品創作年代不一,在各處都還是能聆聽到她想演奏的樂音。再者,吾人也能察覺詩人為了追尋樂音音色的豐潤,做了創作的嘗試。如此,透過詩集的形式,一部交響樂於焉響起。
這部交響樂,根據生存本身與圍繞著我們的世界多義性而譜成。其中揉合了殘酷和純粹的愛等各式要素。重新思考到席慕蓉詩這種結構之後,我認為,不僅應該在台灣現代詩史和中文現代詩史之中,更有必要在世界文學的維度中賦予席慕容詩相當的地位才是。
(選自《以詩之名》圓神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