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坐下來,這才清楚看見老婦灰色的混濁眼珠。膝上捧塊一尺多寬的布巾,看那樣恭敬的姿勢,以為是張寫滿經文的書紙,仔細瞧了幾眼,布面上什麼字也沒有。
「這上面沒字啊。」
不過他隨即省悟過來,原來老婦靠的是記誦。這也難怪,眼睛看不見的人,如何讀誦文字?
「不容易啊,能背上整部《金剛經》。」他讚歎地說。
「沒啊,只是前面幾個章節反覆念誦罷了。說的甚麼意思,其實都不明白。」
村落裡並沒有寺院,老婦竟然能背誦經文,他不免有些好奇:「怎會有這樣殊勝的因緣?」
「是五十年前的事了。」老婦混濁的眼珠直視前方,好像她想要說的過去,就在那裡。
「那時,眼睛快要看不見的我,對於那天清晨的事,一直記得很清楚。」
「那天一早,竹林外十幾個村民圍著,我走過去看,有個老人坐在竹林的石頭上閉目休息。一身淺色衣裳,盤起兩腿,腰挺直坐著。『那個和尚在打坐。』村民這樣說。那時的我並不知道什麼叫做和尚,更不用說打坐、佛經這些了。」
「像在看熱鬧一樣,我們隔著十來步望了一陣。一開始身邊還有些嘈雜的聲音,而他只是靜靜坐著,面露微笑,對身邊充耳不聞,漸漸地大家就散去了。」
「要離開的時候,他突然睜開眼對我微笑。很熟悉的笑容哪,像是多年不見的朋友,不過我還是羞赧地跑開了。之後村民請他到家裡住下,才知道是從南方來的一位師父,為了躲避戰亂,暫時逃到這邊,過一段時間後,他就會回去。」
「既然是外地來的師父,也許會需要食物,於是每天我帶兩塊燒餅過去,擺放在窗前。屋裡的他不是在靜坐,就是嘴裡不停念誦,那聲音甚是好聽,有幾次我站在門外聽得入神。」
「也許是他在念誦的這些,使他這麼平靜吧。那時,我的眼前已經模糊了好些年,隱隱感覺到有一天會完全看不見。如果自己也可以像師父那樣平靜,就算有一天瞎了,也沒有什麼好遺憾吧。」
「這樣想的同時,那師父好像知道我的心事,他轉過身,看著窗外的我,問我願不願意學習念誦?」
「老實說,不認識字又愚笨的我,今天教過的,睡一覺醒來已經忘得差不多。可是師父總是微笑,讓我跟他一句一句念誦。他講過的道理,我一樣聽過就忘了。」
「我們就這樣,每天都要重新開始。有一天,師父說他該離開了。還是只會念幾句『一時佛在舍衛國衹樹給孤獨園』的我,央求他能留下來。師父說:『妳很用功,這樣就夠了。』」
「聽他這樣說,我流下眼淚,師父他真的要走了。每天晚上,我坐在這裡念誦他教過的那幾句,很怕自己再不多念幾次,有一天會全部忘記。念誦的時候,心裡很快平靜下來,好像師父就在身邊。」
「就這樣五十年過去了,我常在想,如果能讓我再多學一些,多知道些經文中的道理,不知會有多好。」
「《金剛經》我也會背誦一些。」他說:「你願意聽我背誦嗎?」
「真的?太好了。」老婦欣喜地說道。
他們兩人對坐,由他一句一句把記得的經文念出,老婦跟著一邊小聲念誦,一邊點頭微笑,就這樣,差不多念了有半部之多,接下來他也不甚記憶清楚。
「真好。」老婦說:「這樣就夠了。希望明天你還能過來。」
「我會過來的,這兩天我還在這邊。」
「到時候我再跟著你念,好嗎?」老婦灰茫的眼色,望向窗外:「時間應該不早了。」
他答應老婦,讓他好好想一想,也許可以記得更多。有些意思他聽過寺院裡的師父講解,可以試著說給老婦聽。
「啊,謝謝了。」
回客舍的路上,腦子裡都是老婦說這話的聲音。他的腳步輕盈,心裡浮漾著喜悅,踩在腳下的月光像一朵一朵飄散的雲,低低的霧霰在身邊圍繞。
很久沒這樣了,也說不上來為甚麼會這樣。其實自己真的有很了解那些經文嗎?也許只是把原來的字句,換另一個方式解說罷了。
竹林裡飄下千萬顆細細霰珠,夜色一片迷茫。臨睡前他發現,自己的心跟在老婦的笑容後面,去到一個很安靜的地方。那些原本屬於他的,落在幾步之外的煩憂,不再那麼緊緊跟隨,也不像先前那樣,隨時要從身後襲上肩來。他很快就睡去。
「啊,這樣就走了呢。」
午後,來到老婦家門前,幾個鄰居告訴他,一早就看見老婦坐在門邊,已經沒氣了。
「今天……」
他一個人走到老婦床邊坐下,小聲地,念誦起經文。
聽著自己的呼吸,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低低的蒼老聲音跟在後面。是老婦在那邊吧。這樣想的同時,那聲音的主人似乎笑了。房間裡沒有別人,他念得更慢一些,讓耳邊的聲音跟上。
竹林裡沙沙的竹葉聲輕輕靠近,將他的念誦聲溫柔地包覆,從窗邊緩緩地傳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