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詩人朋友常在家擺起家宴,召喚我們在歡慶的時刻向她報到。與會的文人雅客都愛寫詩,靈感一來,幾句詩就掀起在座一陣惆悵。我最記得有一張娃娃臉的楚戈,楚大哥,他隨興之作就經常叫我們讚嘆不止,有一首是曾經看他在餐桌的菜香間寫下的:
一窮二白,那孩子還不回來
晚餐的菜餚冷了,門庭冷了
那孩子拖著一根竹竿
日落時,奔向後山
這個周末,整理櫥屜,看到這首詩再度出現在一篇追憶他的副刊上,我逐字逐句重溫文字的餘韻,想起舊時代的那些已逐漸遠颺凋零的文人,禁不住輕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撫今追昔,當年縱橫的才情,現代人實難企及,已像火鳳凰般,在歲月中,未得太陽永恆照耀,落得如灰似塵的嘆息。
那個年代的詩人都歷經過顛沛流離,未受衣食滋養,多半瘦骨嶙峋,余光中、楚戈、辛鬱……幾無例外,因為瘦,更增添幾分憂鬱書卷氣質,總惹得懷夢少女無限仰慕。
辦家宴的這個朋友,是個大眼睛美女,拜倒她石榴裙下的男子非常多,但她獨鍾一位畫家,這畫家要養一大家子,跟她約會,只請得起一瓶汽水,但她就愛這窮苦潦倒與一身的不修邊幅,彷彿這樣才夠「酷」,最好還一貧如洗得仰天長嘆問蒼天:「老天爺,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那才能勞其心志,造就出人間奇才。
楚戈正是瘦小的代表,在他十八歲那年詩情爆發的年紀,還在湖口當二等兵,駐防在外地,壓根兒不知日後自己能崢嶸國際,成為中國古器物紋飾研究專家。他的詩很短,卻充滿畫面,讀來分外哀傷。我重讀他那首詩作時,感覺自己就是還不想回家的少年,一根竹竿,一座後山,再淒涼,都是我們童年可以去的地方,不去後山,又要去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