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光點》在枯山水的樹下 (下) 遇見劉大任

李時雍 |2011.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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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動與思辨的徘徊

劉大任在經歷過六○年代現代主義思潮的洗禮,重視內心世界追索,養成個人自由的信念,卻在赴美國柏克萊攻讀政治學博士學位期間,積極投身公民社會,參與保釣運動,既而放棄了學院生活。在知識分子作為思辨和行動者的角色之間,他並不是不曾遭遇自我的徘徊。

兩三年涉入公領域議題期間,親睹政治衝突中,人性的弱點,經過反反覆覆、複雜的思辨過程,最終,又回到文學,或許正如他所言:「從思辨,你會走入具體的社會生活、行動;從行動,再走回自己的內在生活,兩者之間,互相循環。」

因此,四十歲在聯合國工作時,自願前赴非洲,一個很大的動機,便是脫離過往曾涉身其中的政治社會活動,一待,就待了三年:「直到那時,文學細胞才又比較復活,第一次動心要再寫一部長篇作品。」

一個行動人或組織人,和一個文化人、從事思想創作的人,中間存在很多矛盾。

回頭再看,投身政治工作的那三年,執筆信函、報導的結果,致使文字不自覺地充滿戰鬥宣言的風格,後來自己重讀也觸目驚心:「到了非洲以後,不但社會政治環境完全不同,自然環境也完全改變,我可以比較清楚地看見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後來決定先以回憶作為素材,寫一個長篇小說,希望能夠追憶,距離當時已十五年,在台灣活動的經過,於是就寫成《浮游群落》。」

然而遠離後復回歸文學的路,並不如想像中容易。最大的困難,莫過於難以進入寫作的情緒。加上離開台灣十幾年,記憶上的模糊,致使許多細節,徒剩下輪廓。劉大任舉出,《浮遊群落》第一章描寫一個政治犯,從獄中逃出來,逃到中山堂前的孫中山銅像。追兵進逼,主角於是想爬高一點,張望從哪個地方脫困;然而執筆之際,他卻猶豫起:「孫中山的銅像到底是站著,還是坐著?」憑殘存印象推論:「如果他要登高望遠,坐著的銅像似乎比較容易上去。」

隔了十幾年後得以回到台灣,劉大任第一件事,就是跑回中山堂前確認,一看,竟是站著的銅像。

有意思的是,為了進入寫作的情境,劉大任將那時令他感染鄉愁,歌手胡美紅演唱版本的〈港都夜雨〉,從少數存留的三十三轉唱片上,翻錄進卡帶裡,讓一首歌重複九十分鐘。他說:「胡美紅唱的很sentimental,如今回頭再看《浮遊群落》,也是很sentimental、很充滿著鄉愁。」

從行動走回創作,經歷一番過程。再回到美國,自然和過去的社會聯繫減少,開始讀書、開始安靜寫作。

局外,及其所創造的

閒暇之際所培養出的一些興趣,無意間也拓展了劉大任創作的內容。因為園藝,寫出了一部《園林內外》,從花草蟲魚的相處間,試圖呈現、結合英國式的園林哲學和美感經驗;因為高爾夫,寫成《果嶺春秋》。

後來有很多年,累積了不少雜文、評論。在周刊上寫「紐約眼」專欄,八年半,寫了四百五十篇左右,前後結集了七本書。直到專欄暫停後,劉大任表示,要再回過頭寫小說了,未來也會暫時以寫小說為主,目前計畫完成三十個短篇的「枯山水」系列:「寫老年生活,及其喜怒哀樂。」

從早期的《浮游群落》到《閱世如觀花》,劉大任始終在思考的是,知識分子如何面對文明、文化的課題。然而長期旅居國外,置身局外的經驗,如何內化,或轉化至創作之中?

政治學的養成,及具體實踐的經驗,造就劉大任個人的歷史、文化觀。他認為,歷史不是由法統、也不是文化共同體的想像所構成;而需以「系統」的方式理解:「中國人的美感經驗,為什麼跟西方人不一樣?為什麼我們看到山水畫會感動?為什麼中國人的文字,會形成書法藝術?中國的技術,和西方人發展的技術有什麼不一樣?是因為文明『系統』的差異。相對於埃及的兩河流域,或西方主流文化從希臘羅馬到西歐,再到宗教革命、工業革命、政治民主化、自由化至今,是屬於另外一個系統。」

劉大任相信,中國的文明系統正經歷轉折,將來有一天,或許會進入另一段的「文藝復興」,屬於中國文化上的「創造力的大爆發」。

旅居海外的經驗,在不同的文明系統裡生活,自然產生雙重、對照的觀點。

同時期王文興的小說《家變》,以父親的出走為故事起點,充滿「弒父情結」(Oedipus complex),及反中國儒家傳統的哲學意味;然而對劉大任來說,在紀念父親的中篇小說《晚風習習》中,父親的離去,卻是海外無法歸返的留學生們始終很深的內疚。

每一個青年都曾有反叛的年代,但四十多歲寫《晚風習習》,卻已呈現了與《家變》之間「逆勢」的對照;即使也有提到跟父親的矛盾,但更重要的問題卻是,「衝突之後,怎麼能夠和解。」

《家變》對應著西方現代小說,如屠格涅夫《父與子》中,即已常見的「弒父」的母題(motif),但到了劉大任,卻走了相反方向。西方的精神,弒父才是獨立精神的表現;中國的文化精神恰恰相反,是調和的、倫理的,「中國人的中心思想,基本在人間,在人跟人之間;而不在人跟人的內心之間的矛盾。」美國經驗,讓他看的更清楚,屬於人跟人之間,怎麼達到更和諧的關係。

更枯、更乾、更寂滅

「初老」是成長歷程的一個位置,但對於作家而言,回顧過往的目光如何改變?經過很多年的反反覆覆,「自己才願意寫出『初老』這兩個字,所以才有『枯山水』系列。」

枯山水的思想和靈感,來源於日本蟬宗的庭園布置,比如京都的許多庭園裡,既沒有水,也沒有植物,只以沙跟石頭布置成山水,是為了傳達它的禪宗的意境。老年的生活,雖然已逐漸失去過往那些很滋潤的東西,但並非意味著枯山水的小說必須,「寫得非常枯、非常寂滅、非常乾。而是喜怒哀樂都寫,人生的變化都存在裡面,差別是現在遠遠看,自己不再投在裡面,熱血沸騰。」

如同明末清初的一些畫家,已不像范寬畫《谿山行旅圖》那樣壯闊,而是「殘山剩水」,有時畫裡好像只是對角線的一個角、一道線,卻在一個角裡照見了全部。

那令我不禁想起〈柏克萊那幾年〉一文的最後,作家以「初老」之姿,對著年輕人如此寫下:「任何機緣,烏托邦出現在你的人生軌道,即使玉石俱焚,千萬不要放棄。因為,人活著,不為這個,為了什麼?」

屬於青春的,追求夢的力量,在商業大潮襲捲而來中浮蕩。劉大任追問:「一個做夢的年輕人到哪去了?」

「我記得年輕時到碧潭遊玩,常可以看見一個年輕人,自己租了一條小船,在那晃、在那想。純粹以精神思想、內心生活的要求,所產生的互動連繫、創造,彷彿愈來愈少。」

所以劉大任持續寫下了一篇篇文章。

那身影,好像,即使烏托邦或下一輪文藝盛世遲遲未見,依然有些人,仍選擇佇候在枯山水的樹下,看花、冥思、寫作。

等待,果陀的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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