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以為來日無多,美食當前總是狼吞虎嚥,經常因噎到被我數落;後來,他又嘟嚷著呼吸愈來愈不順暢,我笑罵他老是疑神疑鬼,但有天夜裡我醒來,見他張大口,很賣力地喘息著,枕頭套浸濕一大片,彷彿一尾攤在砧板上的魚,飽含咒怨正在做垂死掙扎,我驚嚇到一顆心差點脫口而出。
確診至今兩年,醫生曾信誓旦旦對我說,「銳力得」是目前用於治療漸凍人唯一藥物,可延緩及控制病情,我即使再怎麼忙碌,也沒有一天忘記餵食他,難道是「銳力得」對他起不了作用?或者……?怎會這麼快就走到這個階段?到榮總求診,又做了連串檢測,醫生一臉凝重,建議立即住院,指著數據資料解釋:肺功能只剩百分之三十二……必須仰賴呼吸輔助器,吞嚥也開始感到困難,馬上得動胃造廔手術,事不宜遲。
看來事態頗嚴重,我們即刻住進離家不遠的忠孝醫院。七樓祈翔病房是專為漸凍人打造的五星級照護中心,兩年前初訪,當他看到除了眼球在轉動、身體則一動也不動的陳宏老師,他臉色慘白,嘴裡不住喃喃自語:我不要變成這樣,我絕不要變成這樣,讓我死了算了……。而我面對照顧陳宏老師的劉學慧理事長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流淚,淚流不止。
如今再度踏進祈翔病房,卻是心如止水。
同房是家住金山老街的王先生,另一位是高齡八十五的阿公。他偶爾會和四肢癱瘓、而說話功能尚未消失殆盡的王先生交談,似乎看到不久之後的自己,有一種惶惶不安的情緒形於色。所以他寧可將視線調回已氣切的阿公身上,看著外傭每次為阿公梳洗完,把毛巾覆蓋在老人頭上不毛之地,大灌迷湯:「你是老帥哥
!我喜歡你,愛你喔。」外傭樂天知命的個性,逗樂了阿公猛眨眼,也讓他忍不住笑開懷。
動胃造廔手術那天,他緊張到手腳冰冷,醫生才打一劑止痛針,他就昏死過去,只好緊急喊停,順延一周,「那是死亡的感覺嗎?」事後他心有餘悸說,只記得眼前一片黑,全身乏力,連求救的力氣都沒有。鬼門關前走一遭,他真的覺得自己呼吸愈來愈微弱了。
治療師幫他戴起呼吸輔助器,一張臉綁上四根帶子,摀住口鼻,活像臉上罩了個孫悟空的緊咒箍一樣,萬般不自在,他常在睡夢中被自己嚇醒,淒厲而急切呼喊我的名,只不過再怎麼嘶吼,聲音仍被罩住的呼吸器所阻絕,傳到我耳邊已是支離破碎。我一近身,他緊緊抱住我,像快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攀住一根浮木,再不敢輕易放手。生病讓人變得軟弱、膽怯,即使不久前還口口聲聲嚷著「讓我死了算了」的大男人,在真正面臨生死關頭,也會裹足不前。
他再也不肯讓我離他視線太遠,在他戴上呼吸器閉目養神時。
呼吸器可以延續病患生命,當然也會置人死地。對床的王先生午睡時,呼吸器帶子鬆掉,漏風,吸不到氧氣,剎那間即陷入昏迷,而外傭也絲毫未察覺,幸好護士巡房,及時搶救。甦醒後的王先生,臉上不見撿回一命的喜悅。他看在眼裡,幽幽的對我說,也許這是較不痛苦的一種解脫,如果換作他,請別救活他。然而,在我為他調整呼吸器時,他卻一再提醒我檢查帶子是否確有綁緊,想必他的心情是百味雜陳、互相矛盾。若說看淡生死,幾人能灑脫自如?
住院十六天,重回台北陰霾天空下,他貪婪的大口呼吸空氣。只求一口自在呼吸,這是多麼簡單的心願,曾幾何時,對他而言,卻變成一種奢望?而對祈翔病房所有漸凍人來說,這已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