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天空沒有半顆星,而且沒有一絲風。
我和一個暗戀的文藝少女坐在學校的教室頂樓,聊起了小說的想像力,但其實我真正想聊的是--愛。
少女不想談愛與不愛的問題,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小說身上,而小說正是我全身上下可以吸引她的地方,所以……我必須透過小說接近愛。
「告訴我一個想像力的故事。」少女說。
「那有什麼問題,就來個包法利夫人的故事吧!」
我竭盡所能的在小說的想像力裡偷渡愛。
「誰是包法利夫人?」少女問。
《包法利夫人》是法國小說家福樓拜的代表作,小說的女主角正是包法利夫人,人們認為她是個偷情、不潔,最後自我毀滅的女人,但對我而言,她是我的小說想像力源頭,沒有她,就沒有我後來所有的故事……
「讓我們先從一張空白的紙開始談起……」我說。
有則汽車廣告是這樣的:雜誌的某頁是某家公司推出的新款車,車子底下寫了一行字:「這是天下第二棒的車,第一棒的車在下一頁。」於是,你滿心歡喜的翻到第二頁,想看看到底什麼是天下第一棒的車。翻到下一頁,你看到的是空白頁。
有些小說家說了很多,卻等於沒說;但真正厲害的小說家就像就這則廣告,什麼都不說,卻告訴我們很多。或許我不該舉這則廣告當例子,因為這則廣告其實遠不及福樓拜《包法利夫人》這一段,因為同樣都是什麼都沒說,這則廣告只告訴你一件事,但福樓拜在什麼也沒寫之下,卻告訴一百萬個讀者,一百萬件事,或者更多。
車夫問道:
││先生要去什麼地方?
賴翁把愛瑪推進馬車道:
--隨你!
笨重的馬車開始出發。
牠走下大橋街,穿通藝術廣場……
……
同一聲音喊道:
--一直走!
……
聲音更加發狂地喊著:
--走呀!
……
他不明白這兩位發了什麼狂,一直不要停憩。他有時試停一下,背後立即發出一陣忿怒的呼喊。於是他使勁抽打他兩匹汗水淋漓的羸馬……
隨後,將近六點鐘,馬車停在保外區一條小巷,下來一位婦人,面網低低的,頭回也不回。
關於《包法利夫人》這一段,我稱之為「想像力的裸奔」。因為在小說裡,馬夫不曉得車子裡的兩人發了什麼狂,一直不要停憩。可是我們知道,他們就像那兩匹被使勁抽打的羸馬一樣,正汗水淋漓……
小說裡,一輛窗帘拉下,比墳墓還要嚴密的馬車,從正午一直到黃昏,在大街小巷裡胡亂穿梭走去。可是在讀者的想像力裡,這是一輛沒有任何遮敝的馬車,馬車上的一切一切,都被讀者看得一清二楚。福樓拜根本就是強迫讀者和車裡的兩人做同一件事。或者我說錯了,馬車裡的兩人被讀者強迫去做讀者自己想像出來的「那件事」。
天空還是沒有半顆星,滿臉通紅的少女被我帶進包法利夫人的馬車裡,慢慢走向汗水淋漓。
不只是因為沒有風的緣故。
少女並不是唯一滿臉通紅,汗水淋漓的人,她和一八五七年的某位法官一樣,他認為《包法利夫人》嚴重違反善良風俗,決定起訴福樓拜。
可是事實上,福樓拜什麼也沒說啊!
(本專欄隔周二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