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第二任妻子,是來自廣西桂林的Y。但他們的婚姻維持不到三年,父親便打電話給我,要我去他三峽的公寓一趟。

我一走進去,Y正背對窗坐著,穿一條深藍色的尼龍短窄裙,渾圓的膝蓋從裙子下露出來,規矩地併攏在一起,兩隻手掌交疊擺在腿上,指頭掐住一方白色繡花手帕。Y的五官長得普通,單眼皮,戴黑框眼鏡,額頭上覆蓋一排瀏海,頭髮貼齊耳朵,挽到腦後梳成了一個老式的包髻。然而她的小腿卻很美,即使在大熱天也套上一層膚色的絲襪。那是她全身上下最美的一個部分,尺寸比例恰到好處,雙腿合起來斜向左邊,就像是老照片中受過嚴格美姿訓練的貴婦。她是上個世紀的淑女,如今卻被錯置了時空似的,不協調地出現在這一間二十一世紀的廉價公寓裡。但她還是努力把自己的背脊打得筆直,看著我。
Y的背後是豔綠色的印花窗簾,窗戶打開來一條縫,在她的腳邊放著一台小巧的電風扇,像個天真的孩子,搖頭晃腦來回呼呼地吹。窗簾被風一吹,便止不住地往上翻飛,屋外的光線因此流了進來,在Y的臉上籠罩一層閃爍不定的綠光。這裡雖然是高樓,大馬路上的噪音還是聽得一清二楚,並且更加清楚了,一波波轟然湧入,但她卻依然不為所動,臉上露出一種平和卻又詭異的笑。
父親坐在Y的旁邊,刻意隔開來兩公尺遠。
他要跟她離婚。他向我解釋,Y並沒有哪裡不好,但兩人在一起就是痛苦,好歹也撐了快要三年,實在沒辦法再繼續下去。父親叨叨地說著,但他根本沒必要對我說這些,或許,這只是一個禮貌性的開場白,因為他找不到第三者來當證人,只好拜託我跑一趟三峽,在他們的離婚協議書上簽字,還有,說好了要給Y三萬元的贍養費,他手邊一時湊不出來,也得要跟我借。我說Y人不錯啊,為什麼不再試試看呢。父親卻不耐煩起來,大手一揮說兩人不合就是不合,再多講什麼也沒有用。他把協議書推到我的面前。Y卻還是微笑著一動也不動,始終沒有開口,試圖保持最後的一點尊嚴。我簽了字,打開皮包,把剛才從樓下提款機領的錢抽出來,交給父親。父親接過去,數完之後說,過兩個月我就會還妳。
我不擔心他賴帳。他一向說到做到。但這也正是他的可惡之處,他不想欠妳,妳也別想從他身上平白撈到一丁點兒好處。他自認為這一輩子毫無虧欠,活得理直氣壯,然而,一切也都還是他的理。Y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不去同他爭辯,但微笑在嘴角撐久了,便逐漸地發僵,在乍明乍滅的綠光之中幾乎要抖動起來,於是她低下頭去,在那張薄紙上快快地畫了押。忽然一陣風來,窗簾飛起來拂過了她的肩膀,露出一小片北台灣亮晃晃的夏末晴空,對街大樓玻璃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海島潮濕的空氣凝結在她鼻頭上,冒出一串細小的汗珠。她握緊手帕迅速地擦了擦。
簽完字後,父親笑了,拍著膝蓋說,現在剛好是中午,就在這兒隨便吃個飯再走吧。我遲疑著沒說話,Y這時才終於開口,說她包了些水餃,還有小菜,是自己做的家鄉口味,外面絕對吃不到。
我跟隨Y去後陽台,看她曬在晾衣杆上一條條紅蘿蔔乾。她把新鮮的拿來整株切成片,中間用一條麻繩穿過,懸吊起來,風乾幾天之後,就會縮癟成了暗紅肉色。Y說拿來和蔥、蒜、小黃瓜一起涼拌,再灑點麻油,特別好吃。她搬來一把圓鐵凳,站上去取紅蘿蔔,伸長了手臂,神情卻非常肅穆。我看著她包覆在絲襪後面的腳踝,和她四十好幾的年齡極度不相稱,一點兒也不顯得老,洩漏出她或許還隱藏著一顆賭徒般少女的心,而那顆心怦怦地跳著,還渴望在平凡的生活之中去冒險。不幸的是,這一次她卻是輸家,全盤皆輸,她不甘心。從這個角度望過去,Y的周遭背景全是大大小小的鐵窗,自家的、隔壁大樓鄰居的,白的黑的藍的,生鏽斑駁掉了漆,全都密密麻麻地緊貼在一起。鐵窗後面是狹長的陽台,等待回收的鋁罐保特瓶塞在角落裡,老舊的洗衣機已經被日頭曬到發黃,晾衣架上吊滿了襪子胸罩和內衣褲,暴露出生活中最真實又不堪的內在。而這莫非就是這一場賭盤的最後結局?正當Y把蘿蔔終於取下來的一瞬間,我看到蘿蔔的紅走到了她的眼裡。眼鏡片後面泛起了一層霧濛濛的光。
我們三人圍在一張小餐桌旁吃水餃,好像剛才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Y炒了一盤綠色青菜,裡面放著兩片斜切的辣椒,紅配綠,非常好看,但吃著吃著,她又拿手帕抹起眼睛來了,說是被辣椒嗆到,手指痛苦地絞住繡花邊,她站起來走到一旁,過好一會兒才又回來。
「之後就回桂林嗎?」當她重新坐下來時,我問。
「明天一早就回去,機票都訂好了。」父親代她回答。
「唉。」Y說,彷彿不甘示弱地提高聲量,「我可等不及要回去,我想死桂林了,暑假有空妳一定要來找我玩,我當妳的嚮導。桂林空氣好,風景是全天下最漂亮,米粉好吃,東西又便宜,樣樣都比這兒還要強。」
但就在那天晚上,父親卻打電話來說Y失蹤了,帶著一個小行李箱不告而別。他怒氣沖沖地嚷起來,說要報警抓她,但又怕惹上麻煩,問我有沒有辦法可想?我支吾半天,教我上哪兒去抓一個大陸女人呢?一直到兩星期後,Y才忽然自動現身,打電話說自己跑到員林,在一間鄉下的小旅館裡當服務生。她哭說自己沒有臉回家,又說她當初根本不想來台灣,原本日子過得好端端的,都是上了父親的當,老是吹噓台灣有多好,如今她卻再也不能回桂林了,沒臉回去。她的哭聲悠悠地漂浮在黑夜之中,像是一朵失了根的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