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我五十八歲的父親身患癌症。他臨終前一星期,母親和我守在醫院病床榻前,有時兩人一起陪床,有時輪流陪。醫生給他打了嗎啡,可能是因為病情已經很重,他沒有再醒來過。
那是仲夏時節,黎明時護士讓我們回家睡一會兒,半小時後父親去世了。母親從小在農村長大,從小就穿著星期日的禮拜服,瞻仰村子裡的亡者,臘樣蒼白的臉孔對她來說並不陌生,她當然要去見丈夫的最後一面。
我沒有再去看父親。我無法解釋為什麼,那年我二十六歲。可能只是因為我沒弄明白,他最後的面容仍然是他的一部分。今天,我才意識到,我多麼想看看他。
臨終關懷 了解生命有限
在以前,從童年開始,每個人都不可避免要面對垂死的和已死的家人,那時候死亡往往發生在家裡。今天,死亡的發生越來越隱祕,我們對它的認識也越來越模糊。
也許正因為如此,死亡在今天會給人帶來比以往更大的恐懼。這讓我們盼望:這個將走向我們每一個人、把我們帶向未知世界的「過程」會更好。畢竟,在我們整個生命中,沒什麼比面對死亡更令人震懾的了。
臨終關懷醫院是研習這種感受的好地方,感謝現代醫學的成就,在這裡的病人,可以盡可能減輕痛苦,盡可能清醒的度過最後的時光。住進這裡的人,知道他不會再回到自己的家,知道他將告別,知道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聖經》第三十九篇聖歌寫到:「主啊,求你教我曉得我生命有終,我有目的地,我必須離開。」我們的曾祖父母乃至他們的祖先,還是熟悉這種觀點的。他們願意意識到自己存在的有限性,而這才是正常的態度。
出乎我們意料的是,臨終關懷醫院更該說是一個保護最強烈的希望的安全之所:希望多活些時候,希望生活的質量高些,希望死亡來得乾脆而溫柔些———這些願望都是完全可能實現的,或者至少不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
留下影像 維護亡者尊嚴
我出生於一九六五年,從沒見過死人。然而每天我們都能看到被謀殺的人的照片,看到在戰爭和自然災害中遇難者的照片,讀到對他們的痛苦和死亡精確的報導,並不覺得不自然。
但是對於日常的自然死亡,我們卻很少能看到什麼報導或照片。也許是因為這些會讓我們聯想到自己未來的終結?我們用所謂「虔敬」來避開這種不安。
現在有一種觀點:展示死者的肖像是對他的尊嚴的侵犯,但我們不這麼認麼:對於剛剛離世的人,我們注視他,難道不比掉開頭,不看他最後的面容更保護他的尊嚴?
這種對人的自然離世和正常死亡的避諱,實際是新時代的產物。對於我們的祖先來說,隨時想到自己的生命易逝是每天要作的精神功課,所以他們顯然並不避諱對死者形象的描繪。
在上個世紀照相術剛興起的年代,多數垂死的人是躺在家裡的床上,等待最後時刻的來臨。那時候,將一位攝影師請來為逝者照一張相,並不是什麼不尋常的事,死者的家人往往將這張照片和死者的一束髮絲一同保存以作紀念。而如果死者是很重要的人物,如教皇或國王,報紙還會將這樣的照片登載在頭版上。
珍惜因緣 重新審視生命
臨終關懷運動,從開始就努力使死亡成為大眾公開的話題,幾乎每個臨終關懷醫院,都能輕易找到一些分發咖啡、糕點,或是看門的義工。在這死亡頻頻光臨的地方,沒有人會覺得,在一個人生命的最後時刻和他辭世後為他拍照,是不敬的或是變態的。
其中某些被拍照的人,我們只是偶爾有聯繫,另一些則熟稔起來。我們常常無法想像,在這樣極端的生命狀態下剛剛結識的這個人,可能不久的將來就會是最後一次去看望他。
「最後的一次拍照」對於我們來說,已經成為某種告別禮,伴隨著那種無怨,所有曾經的希望和內心的爭鬥都結束了,而這種無怨卻往往讓人難以承受。同時,看到死亡給一張面孔帶來平靜,是讓人安慰的,很多人看上去真的很安詳。
在這本書的製作過程中,我們對死亡的設想變得具體了。自然我們對自己的死亡也想了很多,而這改變了我們看待自己生命的眼光。我們不願錯過任何一次相遇。
節錄自德文書《死前的再生》
(NOCH MAL LEBEN VOR DEM TOD/作者Beate Lakotta,攝影Walter Schels)自本周起將連續四期轉刊部分精彩篇章,本文為作者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