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吃飯的時候跟他說話。
事實上,不只吃飯的時候,幾乎只要他在旁邊,她就會跟他說話。過去很喜歡她的聲音。她講話快捷,清脆。絕不拖泥帶水,非常陽光。聽到她的聲音,他常有一種醍醐灌腦的感覺,介於清涼和迷醉之間。
他已經忘了過去的感覺。她愛說話,這是他原就知道的,他只不知道這件事會永無止境的延續。婚後她繼續說話,那好聽的聲音,在他耳旁日復一日的反覆,像磨損的唱片,逐漸混沌,模糊,幾乎像某種煙氣或霧,在他耳旁,沉澱在日常的其他音聲中,厚實,但是遙遠。他習慣於讓那所有的聲音左耳進右耳出;有時他甚至不知道那些話語是否進來過;他只是任由那些聲調浮沉,泅泳在空氣中。偶而,她似乎察覺他沒用心聽,就會推他一下說「噯!」,這句「噯」就像河床上的石頭,話語中的標點,他會警覺起來,說:「我在聽啊。」她於是要問:我說什麼?
這問題不難回答,要沒完沒了的說話,就一定包含許多重複。他在頭幾年都聽習慣了。聽到這句噯的時候,他會迅即抓回前一個剎那從他耳旁漂浮過的詞句,只要一個字眼,他就能猜出她整句話的內容,不需要精確的回答,只要說:不就是那件某某事嗎?他從來沒有答錯過。於是她會繼續說話,話語如雲霧包裹著他,他既看不見也聽不見。不過婚姻都是這樣,這無關緊要。只要他待在她身旁,看似在傾聽,看似在回答。
然而,逐漸的,他開始分辨不出她在說什麼,好像她在說另一種語言。她在耳朵旁,化成微弱,但是異常堅韌和清晰的營營聲。他唯一能分辨的就是那個「噯」字。她說噯的時候,他便回過神來,做出專注的表情。但是不一會,他就又沉溺進某種曖昧昏糊和無著無落裡。
那天,他依然,一邊看電視,一邊聽她在耳旁營營。他忽然覺得她的聲音很像蚊子。像一隻蚊子在耳旁出沒,細微的,遊絲似的,延續,無斷絕的營營聲。那強韌的聲音在他上下左右飛翔,一條金屬的細絲,繞著他腦袋,一圈又一圈,他覺得自己的腦袋被綁起來,為這聲音的細絲所囚禁。這時,他看見了,原來真的有蚊子,一隻蚊子,鬼影似的,帶著營營聲忽上忽下地飛翔。
他打蚊子。「啪」一聲好響。她嚇了一跳。停下話語看他。他說:「我打蚊子。」那剎那間,忽然非常安靜,四處無聲,幾乎像某種空白。蚊子在他手心上化成一抹紅血。但是營營聲沒有消逝。
他忽然很希望再出現一隻蚊子。他可以啪一掌打死。
(本專欄每周五刊出)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