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的阿伯,擁有好大一片芒果園。種的是土檨仔,也就是未經品種改良的那種小小的,土土的,沒什麼果肉,甜度特高的芒果。天暖氣和,果樹的末梢開著燦燦的白花,看起來又是豐收的一年。果然,花落以後,稚嫩的青果就像繁星般麻麻密密地布置於枝椏上了。阿伯無法處理,就跟我家阿姊商量,讓她躉下這一年的收成權。
那時候阿姊大概二十幾歲,剛剛嫁人,很勤於賺取外快。而這些果樹,不知有幾歲了,長得又高又壯。青果看時近在眼前,摘時卻是遠在天邊了。我們把網子繫在長長的竹竿上,伸向樹枝去撈取。到時稍一扭動,網邊的鐵圈便會碰斷果蒂,青果也就跌進網子裡了。
果實以七八分熟為好,太青了小而澀,太熟了不利運送和販售。在陽光雨露的催促之下,果實長得真快,才剛收成了一輪,還來不及賣完,新出的碩果居然又是纍纍在目了。後來收成不及,有些熟透的果實便自己跌落在地,時而濺出香甜芬芳的果肉。
這樣一片富足的果林似乎是不必多施農藥的,再加上主人年老力衰,草萊蓬勃生長,也就幾乎成了各種蟲豸的樂園。最令人討厭的是蚊蚋,牠們又大又猛,展現出「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的氣概。加上化身千萬的法力,使人莫可奈何。
除此之外,便是果蠅。我們在林間裡穿梭採果,牠們也在果實的破綻處快樂地鑽研著。我看到的果蠅,比普通的蒼蠅更大,顏色也更為鮮艷。鼓著兩顆大大的眼睛,像是無辜的嬰孩,用奇特的口器痴迷地吮著一顆芒果,前腳搓搓,很快又跳走,去吮另一顆芒果。
樹林裡散發著迷惑的氣味,我覺得自己很能夠體會果蠅為何入這樣狂熱的情態。而且在這收穫過剩的季節裡,牠們也是無害的。我喜歡那些「假面騎士」一般的頭顱,「有眼無珠」的樣子,表情看來無喜又無瞋。但動作真是毛毛躁躁,我喜歡這種毛躁。
後來讀書,知道「營營青蠅」被拿來比喻愛搬弄是非的「讒人」,除了緣於無止息的嗡嗡聲之外,貪饞好吃,揮之不去的形象,也是有關的吧。但這說來,也就像我們一般凡俗之人而已,果蠅要是能夠多吃果實,應當渾身芳香,並非逐臭之輩。
事隔多年,那片果林早已被剷平,外地人在上面蓋了一間富麗的別墅。我有時路過,耳朵總會浮現那嗡嗡之聲。並且始終相信,牠們說的不是誰的壞話,而是讚美的歌,翻譯成中文,大概如是:好吃,我還要吃吃,再吃吃,這顆好吃,這顆也好吃,再吃吃,我還要吃吃。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