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高中演講,我說對於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會想要叫出他的名字,包含一株花、一匹獸、一個人等等。有時多方探索,問出或者查出它的原名,存入記憶的資料庫。有時遍尋不得,或者知道而並不滿意,乾脆自作主張,就幫他取一個新的名字。不然,若說是在不知名的小鎮旁邊的不知名的河流旁,看到一隻不知名的小鳥停在不知名的樹上,也挺模糊的。
不久以後,我接到年輕的聽講者寄來一封電子郵件,附上自己的文章,表達了不同的見解。大意是說,在苦悶而單調的高中歲月裡,常常看著窗外一棵不知名的樹。後來聽過一場演講,講者談到喊得出名字才是喜歡。但在她而言,卻並不這樣覺得。譬如窗外這樹,其實旁邊插了個名牌,但卻引不起探究的興趣。這位敏銳的高中女生說:「它的名字長在我心中,它的名字是綠、是風、是高大、是自由。獨一無二的它,已經扎根在我心中。不需要言語,不需要名字。」
有人提出回應,正如投石而見漣漪,真是美好的經驗。西方哲人說:「詩人是萬物的重新命名者。」將自己的感受化作文字,正是一種重新命名的行為。我的談法,是想先激發大家對「名」的興趣,經由認識通名而建立體驗的基礎,然後再提出自己的闡釋,完成重新命名。但敏銳者如能直接進行重新命名,當然也未必就要先認識通用之名。
天地萬物,如斯紛繁,又豈能逐一認識完盡。記得大四時修讀「訓詁學」,老師規定,一年之內要把郝懿行的《爾雅義疏》圈點完畢。於是,每到檢查進度的前一夜,總要拿起紅筆在那麻麻密密的字林辭海之間東游西走,種下一堆標號--常常陷入惟恍惟惚的狀態,見「者」就點,見「也」就圈。但有時也能順便看看裡面的奇辭怪字,熟悉一種格式,獲取一些知識。
那真是「名字」的淵藪,宮室器物山水草木蟲魚鳥獸逐一被點名,被闡釋或被考證。但多半是如此遙遠、陌生、空洞,彷彿看著在洗衣店裡看到一堆衣服,你當然可以想像,但無法確認它們的主人究竟是什麼個性或模樣。又或者像一堆獸皮和龜殼,曾接契著活絡的血肉,而今卻只散發著淡淡的冷冷的氣味。是的,曾經緊緊契合的名與物,時間到了也就漸漸脫節。
近時天寒,聞說梅園花開,趁著課後還有一片淡淡的陽光,信步從人社院走向後山。只見梅開數枝,尚不肯猛力綻放,倒是有一種不知名的野花,頹然欲凋,卻也自有清雅的風神。好吧,就暫時以不知名的狀態,經眼入懷,也許有一天,她的名字會在我的腦海裡浮現出來。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