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輩們的呼喚

約一八九○年,高更緊緊的擁抱一個南洋之夢,決定前往大溪地,四十三歲的他說要吸取大溪地的一切,找回那強有力的自由與活力。
那是一個古老的鄉愁,來自於八分之一的南美血統,來自於童年祕魯的記憶,南洋之風不斷在他的心裡攪動,所以他現實的不愉快逼他遠走。
他一直遙想他方,夢想住在叢林裡,有一個新的家庭,一位溫柔美麗的妻子,與一群可愛的孩子,然後他可以好好的愛,好好的唱歌,最終好好的死。
香香的白花
高更踏上了大溪地,他尋尋覓覓,直到死於西瓦瓦島,短短的十二年,不但自創了風格,將自己的生涯拉到巔峰,更重要的,他在新的土地上挖掘到原始美學,打破傳統看藝術的方式,改寫了美術史。
待在太平洋島上時,高更盡情聞著溢漫的香味,使自己的心跳跟自然的節奏同步,一切感到無憂無慮。
在給友人的信,他滿足的說:
在大溪地,樣樣都芳香,我不再感覺日子的流逝,我毫無意識好與壞,這裡每件事都是美麗的,每件事都是好的。
可見芳香已讓他感覺不再老去,樣樣都是完美。一八九一—一八九六年間,高更積極的撰寫一本他最重要的著作,標題就叫《香香》,顯然香氣成了他的癮。
高更許多的畫作經常出現一團團白色的東西,它們代表什麼呢?
當地有一種佳雷花,是常年開花的植物,每朵小白花有五到八個花瓣,發出淡淡的清香。那一團團的白物代表的應該就是這類的香花。
高更作畫時,通常選用粗糙的畫布,在表面塗上薄薄的漆,為了凸顯布料的紋理,但在畫小白花時,他採用厚塗顏料的技法,可以想像他對此特殊意象的重視。
我猜測,畫裡散布的這些白色之物,象徵的不外乎是大溪地散播的芳香。
重建原始之夢
高更抵達大溪地後的第四天,當地國王帕馬爾五世過世了,他參加葬禮,他看著,愈想愈失望,感歎說:
之前的習俗與偉業,留下的痕跡最後也跟著帕馬爾五世一起消失,毛利傳統跟著他走,一切都結束了……
這段話,道出了藝術家的內心沉痛。
法國來這兒殖民前,傳教士已在一七九七年抵達此地,一百多年的影響,可以想像當地人們的一切已跟原來不一樣了。
大溪地的夢破滅了嗎?他失望,但並沒有絕望,他那一身牛脾氣,讓他繼續築夢,他說:
我的作品描繪的是一座天堂,是我獨自一人製造出來的,或許只是粗略的描繪,距離夢想的實踐還很遠,但又有什麼關係呢?當我們瞥見幸福時,不就是在初嘗的涅槃嗎?
高更在製造一個天堂,但世間永遠觸碰不到,就算進不了,摸不著,就算最後只能看到一座海市蜃樓,他要我們抱有希望,那就是瞥見的幸福啊!
唐吉訶德的化身
當高更住在他人生的最後一站西瓦瓦島時,他的外貌及舉止都變得像野蠻人,跟土著們一同對抗外來侵略者,漸漸的,被視為地方上的英雄,冠上「寇克」外號。
這時候,他迷上了「馬」, 有一張文藝復興的版畫強烈的吸引他,那是杜勒的〈騎士、死亡、與魔鬼〉,畫面中有一位騎俊馬的騎士,一旁的惡魔睜大眼睛瞪著他,手握一只沙漏,提醒他日子不多了,地面擺上一只骷髏頭,告知世間一切將成空,這意義重複的攪動著高更的心思。他在作品中開始不斷刻畫馬匹,馬將他帶回遙遠的過去,也即將引他走向未知的冥界。
有生之年,他做了許多的善事,就算被撞得傷痕累累,也在所不惜,在世俗眼裡,他簡直瘋了。這讓我不由得聯想到唐吉訶德的故事,其實,他們所做的不外乎是以一人之軀對抗社會的腐朽!
馬成了他物質世界最後的眷戀,說來,不就是行俠仗義的交通工具!
與菩薩親近
在〈偉大的菩薩〉,我們看到一尊高高的,幾近漆黑的菩薩立在左側,坐在前端的是兩名似男似女的人物,菩薩右邊稍後的位置,有兩個站立的女子,右上方是個門洞,呈現一個夜晚的室外景象。
菩薩的左後方是一個基督教的「最後晚餐」的圖像,餐桌前方,有一個站得直直又漆黑的人物,他的顏色跟這尊高聳的菩薩一樣,他就是高更本人。
這件作品說明高更曾經是天主教信徒,也曾享用過聖餐,但如今卻從餐桌上離席,漸漸走向菩薩。
高更描述這尊菩薩:
那是我夢中的一個體型,立在我的屋前,他占滿了我們原始的靈魂,一個在我們苦難後得到的想像慰藉,他象徵著一個無法界定,無法了解的世界,跟我們的起源與未來面對面。
是的,病痛、窮困及不幸一波接一波造訪他,特別當最愛的女兒往生時,他慟哭,他生氣,最後像一個落難者。在度過好多無眠的夜晚,他平靜之後,想著不論過去、現在、未來,菩薩一直都在那兒。
逐漸,他了解所謂的天堂,提供的不是純粹的快樂,而是一個有災難的地方,有苦、有痛,才能體會什麼叫歡欣。
此刻,菩薩成了他唯一的依靠,高更認為他不是學者,也不是邏輯學家,卻是詩人,屬於夢,象徵了美,一種被賦予人性化的美。
家的樣子與意義
高更一直過著漂泊的日子,沒幾年就移居別處,雖然如此,每住一個地方,他一定用心裝潢他的屋子。
他在異鄉的家長得什麼樣子?「家」,對他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他最有名的「喜悅之屋」坐落在西瓦瓦島的阿圖旺納村的中央,四周圍繞著樹,因為夠隱密,人經過時,不會意識到它的存在。一樓屬於公共空間,在屬於私人空間的二樓,工作室入口,藝術家釘上他精細製作刻有「愛,就會快樂」字樣的木雕,旁邊刻有人頭與裸女的浮雕,臥室裡也擺放樂器、藝術複製品等等。一樓設有吊床,高更每天在此睡午覺,有輕輕吹拂的海風,鹹鹹的味吹過椰子樹。
娶了酋長的女兒微歐,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他滿意的說:
對一個節制的藝術家來說,我現在什麼都有了。
對他來說,家是一個枷鎖嗎?有了妻小,代表自由的喪失嗎?創作需要自由,屋子給他自由了嗎?他表示:
在小屋裡,我可以在我腦袋裡挪出一些空間,那是天堂般的穹窿,不是窒息的監獄,我的小屋是空間,是自由。
有形的家可以是自由的。他終於實現最初的願望:身邊有一個新的家庭,可以好好的愛,好好的唱,好好的死。說來,高更所要的不多,只想要有一個可以愛,可以被愛的地方,就如橫板上刻的「愛,就會快樂」。
在喜悅之屋,他度過他的餘生,是物質與精神上感覺到最滿足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