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娘在廚房裡發脾氣,因為杯子又少了。
大家都站著聽她罵。知道她罵不了多久,外頭還有客人。她聲音不大,用幾乎是說悄悄話的低聲,急促而憤怒的說:「少這麼多,你們是怎樣?把杯子拿來吃嗎?」
店裡的咖啡杯都是老闆娘精心從國外選購的。每一個都不同。客人來喝咖啡,每次都會得到不同杯子裝的咖啡。這也是這家小店的特色之一。開咖啡店,咖啡杯減損是常事。收拾杯具時不小心摔了,或者清洗時磕碰了邊沿而不得不拋棄,在所難免,但是,多少總維持在一定的損耗率中。最近老闆娘因為生產,兩個月不在店裡,累積的損耗顯得龐大起來,忽然異常觸目。
沒懷孕的時候,老闆娘隔一陣子就會出國補貨。買咖啡豆也買咖啡杯。這些杯子多半比其中盛裝的咖啡貴,就算是店裡最高價的咖啡。杯子之貴,不僅因為杯子的原始價格,還因為它來自世界各地。其貴重,心理價值似乎還勝過貨幣價值。老闆娘記得所有的咖啡杯,用幾乎心痛的口氣說:「我在維也納買到的那兩支,店主說是絕品,全世界就剩這兩支,你們不會更小心一點嗎?摔碎了就再也沒有了。」
大家只是聽著。不說話。他們沒有這樣的情感,覺得不過是咖啡杯而已。外頭忽然叮噹響,客人進門時會震動門上裝的鈴鐺。老闆娘低著頭,在憤怒也在傷悼中,不像要讓大家離開的意思。店長提醒她:「老闆娘,有人客。」
老闆娘歎一口氣:微弱的:「我現在沒時間去補。杯子如果再少,我要扣你們薪水。」
眾人無言地離去。剛來的客人坐了一桌。阿鳳送上白開水和 MANU。之後經過他座位旁邊。她注意了一下他的杯子。
他老樣子,並不吃點心。桌上放著電腦,專注在螢幕上。客人可以自己挑咖啡杯,他可能從來沒注意自己用過的咖啡杯永遠不再出現。他一邊注視電腦一邊端起杯子,唇貼著杯沿,許久,慢慢把咖啡吸啜下喉嚨。
他用的是平口滾深藍寬條的咖啡杯。這一款店裡最多,阿鳳提醒自己要留意別和其他人的杯子搞混了。他很在乎咖啡杯的款式,這次挑這一款,應該是因為可選擇的不多了。
大約半年前他開始來店裡。第一次見到他,阿鳳就覺得他很像雄仔。雄仔是她老家鄰居,後來阿鳳家搬到城裡。跟雄仔至少十年沒見了。她只是直覺是他,但是他從來看也不看阿鳳一眼。阿鳳不知道他姓名,也不問。有點擔心他或許不是雄仔。
後來她就養成了那個習慣。
下班回家後。阿鳳把他用過的咖啡杯從背包裡拿出來,跟其他的咖啡杯排在一塊。這些不清洗的杯子保持著他嘴唇的氣味,團聚在阿鳳桌上。
(本專欄每周五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