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九肖虎,村裡人管他叫山老虎,說的是他如虎穿山入林打山豬的真本事。
然而,在鄭九還沒有成為山老虎之前,他卻是一隻狗。

他阿九阿狗人前人後被叫喚著,無有輕蔑鄙視貶意。據老一輩村人說,鄭九出生時,毛絨絨的一團肉小手小腳胡亂揮動,五官完全移形走位。鄭九的母親看了幾乎昏厥,以為終究是養不活的怪胚鬼胎,怪罪說這都是他爸造的孽,獵殺太多穿山甲、狸貓、刺蝟的現世報,習俗有歹名好飼養,草地出狀元,故喚阿狗。
向鄭九收購野味的老闆說,鄭九他不是人,一入了山便蛻變為獸,藉樹影葉叢掩護,憑嗅覺追獵野禽蹤跡。跟別人不一樣,每一隻被鄭九帶出山的野獸都乾淨得好像被預先放了血,屠體完全不帶有動物殘留的屍膻味。尤其山豬,每頭都是喉管中彈,槍法奇準,近距離槍決似的。
然而,山林畢竟暗藏幽魅鬼祟,村人敬山避水,不敢放膽趨步靠近,唯有鄭九,活得還真像一頭獸魔一樣,出入無間。
可鄭九心裡卻是矛盾的。
他說打山豬純粹好玩,平常幫人守果園時,防身之餘自娛,殺掉多餘的時間,槍起槍落,殺盡無辜山珍野味。
這一生,鄭九都在向山林下戰帖,就一把山豬槍一排霰彈,這麼多年來便綁架了整片山林。
然而,就在一次酣醉,鄭九打著酒嗝說,他不想當山老虎。
老虎體型龐大,孤傲不群,不易藏匿叢林,狩獵時也被狩獵。叢林的生死法則:物種的體積與亡滅是平行相對。如果有得選擇,鄭九寧願當一隻貓,小而敏捷不被察覺,潛伏遷徙無固定居所,身軀可以是草可以是葉可以是陰影。
重要的是,鄭九堅信貓有九條命,輪迴九次生死。獵山討海的人,都明白一生只有一次賭命的機會,因此鄭九需要多一些好運,可以替換重來。
鄭九一直以為,這一天終會到來。當山被掏空,蟲獸絕跡,山便會反撲吞噬,追討人類虧欠的蘊藏,可以是一次林火一場洪災。於是每次鄭九從山林走出來,縱使肩上馱著獵物,他的銳氣便消融了些,腳步踉蹌了一些。等出了村口,他的氣色更見暗淡無光。
這無關邪門,村裡人說那是鄭九嗑不夠山林的瘴氣,走魂失魄;他是山裡的瘟神,不是平原的伯公,理應需要山裡的嗎啡醒腦提神。
只有鄭九知道,因為需索過度,總有一天山神要來收回。
雷陣雨過後,鄭九照例背槍巡視果園,見不遠處草叢有不尋常騷動,起了疑心舉槍步步趨近,蹲身撿起石頭往草叢擲去。倏地草叢崩開一道裂縫,竄出一頭山豬,慌懼的眼神尚無從分辨方向,瞎繞數圈旋即又遁沒入草叢。鄭九走近,朝草叢轟了一發霰彈,山豬咆哮負傷蹦出,往山林逃逸。
鄭九跟上去,揣度受傷的山豬怎樣都跑不遠,地面留下斑斑血跡,左拐右轉,山豬最後竄入了另一堆草叢裡。鄭九尾隨在後,垂掛槍管負手在草叢外圍踱了一圈,拿起槍桿,撥開草叢,準備扣下扳機。
此時,鄭九突然覺得背脊胸口好像被甚麼尖銳物扎了一下,神經狠狠抽痛,扣不下槍機。
因為鄭九看到那頭受傷的山豬,氣息吁喘起伏,躺在那裡哺乳五頭小豬崽。血路從腹部垂流到乳房,小豬崽分辨不出血或乳,吸到滿嘴模糊腥紅。
那是一個新的山豬窠穴,一窩未離乳的小豬崽,身上猶畫著漂亮的褐色斜條紋,爭著含住乳頭忘情吮吸,可愛得像任何一隻寵物般惹人疼惜。
鄭九覺得全身無力,撂下槍,頹坐在地上。此時他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來說服自己,獵殺山豬其實無關自衛信仰,無關飢饉。而母山豬的氣息漸弱,卻不時抬起頭望向豬崽和鄭九,悲憫哀憐,眼珠子滑溜溜滾動著淚光祈求,像閃電雷殛,轟得鄭九腦袋暈眩難捱。
鄭九別過頭,他最怕眼神的接觸,他不願過分解讀,一隻垂死獵物所要暗示的痛苦和隱喻,過於巨大。
天色暗了。母山豬停止了起伏,身上彈孔的血漬凝涸,小豬崽滿足了饗宴,含著乳頭睡著了。鄭九天荒地老的坐著,魂魄走失了,他不是山老虎,不是山神。
夜色降臨,黑影淹沒他的身體。他沒發現,另一頭體積龐大的雄山豬,正拱起獠牙,從背後加速俯衝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