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離開向晚的城市,爬升山坡,將我送到盆地邊緣,視線極好,城市準備躍進夜間生活。大樓湧出的燈光
和車燈排出交織的線條,我抬頭看暗下來的天空,沒有一顆星星。
「還不夠遠吧。」我如此告訴自己,坐上下一班公車,繼續遠離城市,進到更遠的山間。丘陵地朦朧起霧,終於,只剩我一名乘客,司機從照後鏡看我,打招呼:「你要去哪裡
?」我說:「再遠一點,我要去看星星。」
再遠,山路蜿蜒避開城市的注視,遠離電子光的勢力範圍,我站在瑟颯鳴響的芒草間,終於見到幾顆星星,在恆常的位置對我閃爍。
星星正看著我嗎?還是,其實只是我的幻覺。每當萬事煩心,塵勞疲累,我遂常展開旅程,到夠遠的地方,尋找星空的慰藉。遙遠巨大到無可名狀的星辰,映現出人類心智的渺小。從古以來的佛陀、菩薩、高僧、學士和俠客,和我仰望過同樣的一片星空。
我遂也想起,每日清晨,無是無不是的掛念間,看見《人間福報》左方〈人間萬事〉作者署名的感覺,星雲,那個雲字字體舒卷,像在每日的開端邀請我舒展心事,消解煩惱。「有煩惱,去看星星吧。」無數次,那個名字默默開示。
星雲。傳說釋迦牟尼開悟頃那,曾看見成群星星。星雲,是宇宙娑婆一切虛實相的開端,億萬年前的大爆炸,正如佛陀的頓悟一瞬。一九四二年,美國天文學家哈伯使用高倍望眼鏡,觀測銀河系外仙女座的大漩渦星雲,歷史稱此為宇宙整體觀研究的開端。果然,小到起心動念間的牽絆罣礙,大到宇宙的運行流轉,皆起自星雲,也成就於星雲之間。
站在稀微的星空下,城市的聲浪在遠方隱隱浮動,如果走得更遠些,會看見更大片的星辰吧。我常什麼也不帶,只帶悠遊卡和日間讀過的〈人間萬事〉。其實,四周已暗到無法再閱讀文字,讀熟的字句這時卻歷歷浮現,在心中明亮起來。人間,何僅有萬事紛擾;星空星雲浩瀚璀璨,行星、恆星、衛星和奔走的彗星一起構成銀河系,也何僅有萬星常明,卻顯現一片寧靜清涼。我想起有次,在〈人間萬事〉讀到的句子,關於煩惱,看透煩惱事相,也能學會放下,如星體放下質量、引力和速度的定律,卻能維持自身的軌道,萬年有序,絕不錯亂。當時內心激盪靈契,一個長期困擾糾纏的心結,就此應聲解開。
太多的煩惱,像灌了鉛的氣球,讓重力定律牽引住,無法飛翔成星星。我讀著一篇篇諸般法理和開解,遂知道「人間萬事」的本來意,就是在人間事物道理、應對進退的分門別類娓娓道來間,看遍名相,了悟佛法的三昧智慧。星雲,我靜靜的看印刷在報紙上的這兩個字,想像這兩個字,喜愛這兩個字的浩瀚無涯,如佛法的廣闊三千劫外無可限量。
每日讀〈人間萬事〉,遂知道佛經裡為何有日光菩薩、月光菩薩、星宿王如來、法界智燈王,這些,全來自對星空的仰慕。善念啟動,已足夠將自己升成一座星宿。此刻,我向路過的星宿王如來問好,諸佛菩薩,護法羅漢,聲聞緣覺,誰會是西方夜空最亮的那顆星?
仰望群星,刻在德國哲人康德墓前的名言炯炯昭亮:「天上星辰的自然法則與人類心中的道德法則,是最讓我驚訝不已的事。」此刻,在星空下展開〈人間萬事〉,自然的繁星和人性的善真竟合而為一,密契無間,已把文字昇華為窺探宇宙的密碼。想起宋儒陸象山十餘歲時讀書讀到「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來曰宙。」頓悟我與宇宙同縱化無窮,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這一動念,千年儒學升上另一境界。我不知道星雲大師是不是也常在星空下沉吟,尋覓靈感,看遍人間事的眼睛也看著星星,心靈之眼敞開,惟有這個時候,天就是人,人就是天,我在宇宙之內,宇宙也在我的俯觀之內。我想像星空下放著筆,攤開紙,會泡一壺碧螺春,再讀一段《金剛經》,心領神會,寫出來的每個字都是星星,升上,一起組成禪悟的星空。
這片最清澈的星空,似不動而動,像念念相續的意識流,要在大量的移動裡尋找如如不動的符應。〈人間萬事〉寫道:「世間上,會動的東西才美,白雲飄散,和風吹拂;天上的日月星辰都在移動,海裡的大魚小蝦都在移動。」
回過頭,我彷彿看見大師也陪我站在星空下,在風吹蕭蕭的芒草堆裡,靜觀世間所有的動與不動。透過〈人間萬事〉,大師細聲開示:「佛在星星間,你常讀我的文章就知道,通向永恆的捷徑是經過人間。」他的眼神穿過萬古星空,燦爛成最神秘的星團,凝化成當頭的棒喝:「你每日都向自己宣戰嗎?」有的,我向心中的大師微笑,一個微笑已經足夠,感謝這些年來,他為我寫下的,這麼些晶亮的啟示。
我將《人間福報》小心摺好,夜深,下一班公車停在面前,兩道車燈在寒風中熠熠發亮。司機問道:「這麼晚了,還在這裡看星星啊,你要去哪裡?」
我想了想,說:「我要去人間萬事的後面,一個接近永恆的地方。」
提起「人間萬事」,像黑暗裡響起的鈴鐺,一道人與人相辨認的暗號,司機堆起滿面笑容:「我知道,你也有在看〈人間萬事〉。」
我們的公車經過山路蜿蜒,城市的龐大光線像科幻片的道具布景,我們轉眼已回到人間。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