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四季:聲音的季節與歲時

文/ 李志銘 繪圖/洪啟元 |2010.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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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無常,並且脆弱。唯一不變的,是季節的方向。

過去我們視為老生常譚的類似這番說法,如今已有了巨大改變。其中一項在平常日子最為明顯的,應該便屬傳統「季節感」(Sense of the seasons)已在無形中逐漸消失。

大抵由於受到二十一世紀全球氣候暖化的影響,聽聞街坊鄰居交相談論天氣癲狂變幻無常的現象,忽然成了一種生活常態,不惟戶外氣溫每每在夏冬之間跳躍,更不時遇見暴風雨和陽光廝殺,哪來的春風拂上我的臉?偽裝的夏天說走就走,遭遇烈日灼身的今年春季也特別彆扭,驟然陰晴冷熱得讓人簡直無所適從。

生活在台北這樣的大城市,四季愈來愈不分明,彷彿一年只剩下冬夏兩季。可一踏進傳統街市,你仍然能夠清楚感知到四時變化:當你在街市看到鳳眼果和子薑,你就知道夏天到了,跟蟬鳴的道理是一樣的。

在這裡,逛街市無疑可讓你找回一種很原始的季節感覺。除此之外,還有聲音也是。

其實早在一千多年前,唐代文人韓愈即已透過〈送孟東野序〉一文明白指出:「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 ;水之無聲,風蕩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惟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敓,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還記得國中時代為了考試而背誦《古文觀止》的填鴨過程中初識這篇〈送孟東野序〉,當時並沒什麼特別感受,隱約只覺得這位教科書裡被蘇軾稱譽「文起八代之衰」的韓老先生怎生如此好發議論!就連寫給詩人好友孟郊(孟東野)臨行前去江南赴任的贈別文章都不忘隨時隨地闡釋他那標榜「文以載道」的政治思想和世界觀。想不到,事隔多年後無意間再重讀此文,另從現代聲音美學的概念來看,竟也開始悟出那麼一點仿如撥雲見日的弦外之音了。

誠如韓愈指稱:「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不啻言明各個季節最具代表性的聲音象徵。翻開傳統曆書一看,通常也不乏有這類記載:「立夏東風熟稻穀,遇上東風果成多,雷鳴甲子庚辰日,必少蝗蟲損稻穀」。我想,過去農民們僅僅藉由聆聽環境聲音來預測天氣與莊稼收成好壞的那種本能與經驗,對於今日被迫接收過多影音媒體大量訊息而近乎「耳聾目盲」的現代文明人來說,簡直更像是一樁失傳已久的陳年絕藝!

想念起聲音的童年滋味,自幼在鄉村環境下成長的女作家簡媜(註一)曾謂:「夏乃聲音的季節,有雨聲,有雷聲,有蛙聲、鳥鳴及蟬唱。蟬聲足以代表夏,故夏天像一首絕句……而每年每年,蟬聲依舊,依舊像一首絕句,平平仄仄平」。

今時今日,但隨著城市裡蟬鳴蛙叫的銷聲匿跡,人們也失去了仲夏夜晚的季節感。

身在城市,喧囂的大街小巷找不著一片寧靜之所,似乎我們只有墜入沉思當中,回憶過去,才能找尋到自己渴求的東西。也無怪乎四百多年前義大利紅髮神父Antonio Vivaldi(一六七五—一七四一年)乘興信筆寫來一闕《四季》(Le quattro stagioni)小提琴協奏曲闡述春夏秋冬意象風景,迄今為止仍為古典音樂銷售市場上始終排名第一的大眾名曲,惟其在聲音曲調之外,亦透露出人類長久以來對於季節律動的高度依戀。

事實上,如果細細地諦聽,有些聽覺較為敏銳細膩的人,據說真能辨別空氣中四季不同的風鳴絮語,甚至連那小小如櫻花絹細的花瓣飄落的聲音都可以聽得到,因為它們帶著充足的水分,凋零落時,常片片黏在一起墜落,也因此,雖然同為花瓣,由於每次落下的數目不同,輕重有別,也就能產生不一樣的聲音。

當然一年四季裡最富變化的風聲還是在晚秋,不惟古人嘗以風吹「梧桐葉落」、「一葉知秋」表示秋天到來,復又形容「秋風瑟瑟」吹過物體發出響聲比喻為秋季景致。倘若由聲音層面深入談論秋季現象,宋代文人歐陽修予以借景抒情的〈秋聲賦〉委實更當堪稱一絕。

展讀〈秋聲賦〉文章一開場,便即描述作者歐陽修於半夜讀書之際,突然從門外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初淅瀝(註二)以蕭颯(註三),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鏦鏦錚錚(註四),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註五)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

於是乎,歐陽修派遣書僮出外查看,發現「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這時,歐陽修自歎說道:「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為而來哉?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霏雲斂;其容清抈,天高日晶;其氣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故其為聲也,淒淒切切,呼號憤發。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籠而可悅;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其一氣之餘烈」。

端看此一段落篇章,〈秋聲賦〉雖屬意在表面上假藉聲音及秋天話題來宣洩作者本人對朝廷政治時事以及官場際遇的種種不滿,但相對來說,卻也因此另收無心插柳之效,輾轉描繪出當時所謂「秋聲」景象「淒淒切切,呼號憤發」一幅鮮明的聲音畫面。

秋天,無疑是個多情的季節。

特別是在經常下雨的日子,那些飽含水分卻不得不凋的楓葉和梧桐,每每交相糾葛摩擦落下發出如搖櫓的聲響,那是以薄薄的葉片作為共鳴板,在風中趁著瀟瀟冷雨點滴淒清所搖曳出最美的音樂。

「風雨聲音擾亂秋夜靜,時常聽見蚯蚓哮悲情;引阮思鄉不知雨水冷,自恨自歎幸福未完成」,對此,我們大抵不難體會五十多年前(一九五四)周添旺與楊三郎兩人合作譜寫一曲台語歌謠〈秋風夜雨〉隱然透露的淒冷心情:「秋風夜雨亦無替阮想,哪當舉暝迫阮添憂愁;風雨淒涼已經是秋分,離開故鄉猶原這時陣」。

感懷歌詞寓意所在,那一份離鄉寄情的濃濃詩意簡直可以唱進每個人的心坎裡。

當秋天的腳步漸遠,隨即迎來萬物蕭瑟的寒冬。冬夜聽風,實在需要聽聞之人懷抱一副壯闊的胸襟,如同吟大江東去浪淘沙般,要有山東漢子敲鐵板的鏗鏘,非閨閣小境界所能消受。

生長在南國台灣的我們幾乎很難想像:只要待在屋裡傾聽那雪花墜地的音聲,就可以知道冬天的足跡到達了什麼地方。究竟是乾雪的輕?是濕雪的重?抑或凝成塊的冰雹?

相對來說,哪怕再細微的風,再小的雨,說到底都是有聲音的。不知為何,觀看飄著皚皚白雪的整幅畫面竟是如此沉靜,彷彿所有的細雪都變成滿天簾幕的消音器。賦詠唐代古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為的是映襯後面這句「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最後一個「雪」字容納的孤寂。那無聲無息的雪,彷彿突如其來就此畫下了人間四季的聲音休止符。

至此,我們大抵可以理解為何在這眾聲喧嘩且洋溢熱情的南方島嶼,似乎總難存有一份徹底靜謐的本質氣息。



註一:簡媜,一九八五,〈夏之絕句〉,《水問》,台北:洪範出版社。

註二:淅瀝,形容風雨、霜雪、落葉等聲音。

註三:蕭颯,風急的聲音。

註四:鏦鏦錚錚,金屬器物碰撞之聲。

註五:古代行軍襲敵時,令軍士把箸橫銜在口中,以防喧譁,稱為銜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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