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旅行日本走過鄉間街道,總會看見榻榻米鋪子兼工作場的店家,暗沉的空間裡溢出草蓆香,大約一個上年紀的職人低頭伏身工作,或用利刀裁切草緣,或以長針粗線縫起邊條。店鋪的外觀往往極樸素,彷彿←古以來毫無改變。那是當地人居室必有之物,更換維護的事自然常有。
因為日本住文化的滲透進台灣,小時候嘉義街衢上,也不乏榻榻米店。那時,父母親帶著我們兄妹七人,住在寬敞、圍繞著精巧庭園的日式房舍裡。
還記得父親央託本地年輕朋友張羅初到時的修繕之事,裡裡外外忙乎。大約還不習慣直接躺臥在「地上」,父親從木器家具行訂購了彈簧床,擺在榻榻米上,形成「床上疊床」的奇怪狀態。我們兄弟則入晚大剌剌直接臥躺,好像玩累了便歇下一般的自然。正值清風徐來的夏夜,身上什麼也不用蓋,只掛起大大的綠線紗帳覆罩一整間八蓆。
欠少床的規範,兄弟幾個翌晨身體翻滾在帳子外邊了,手腳戳破紙門的事也經常有。
新居榻榻米的草香、檜木的味道、紙的觸感,都帶給我們對居室產生親切感情,有別於前此居停的花崗岩、水泥鑄造的樓廈,那雖然堅牢可靠,卻不與我們相互融合。
非只榻榻米房子的質感,連帶產生的空間感———白天與夜晚的用途改易;室內外的通透貫穿;離地架高等等,都發生了親切感情;簡樸、無隱與安詳。
待到自己獨立生活後,有一回,在僻鄉一幢舊宅合院裡,分租到一間主人稱為「日本式」的邊房。架高鋪著六張榻榻米,但向外僅一壁有小窗,那光彷彿引進洞穴而來,室內大抵黑暗。地板底下也未穿透通風,因而濕霉。只要幾天不回來,便在蓆面上長出半吋針草狀的東西。
朋友們過訪的留宿,倒十分方便,橫豎躺臥過四條漢子。他們早上起來,便用小桌上的毛筆,在貼滿白紙的壁上題字,像詩一類的留言,好像離散後也曾給我一絲安慰。
這就說到我的初婚。此時搬遷在淡水鎮清水街一幢宅院的假樓 ———主人在平房裡搭了一個夾層地板,算是二樓。我和妻子租住臨窗七蓆半的一間,向外可俯瞰鋪著細草的前庭,感到幸福。只是那天花板向窗逐漸低傾,往前只好彎身坐下了。隔著板壁住著房東的老父,是個聾子,後來我們有很長的友誼。
煮食、浴洗都得走下木梯去,與房東一家人共用廚間與浴廁。日常(現在回想起來)我倆好像都跪坐榻榻米上,談話、飲茶和讀書,一概保持蹲矮的姿形,以附和假樓的造形。而我們並不覺苦惱。
其實這實在算不上「榻榻米間」的精神所在。日式房舍理應包括榻榻米、地板長廊、紙障、氣窗、收納廚間等,一系列元素的聯合,搭配出的起居情態。
參觀過東京郊外武藏野地方的「江戶建築博物館」,搬移重建的那些古屋舍,從農家到財閥的宅邸樣式,彷彿才理解到「榻榻米」文化發展的過程。
但也無法,竹木建材必為其他新的建築工法替代的時候了,就日本人也只好在「洋式」建築中,安排一間「和室」———也就是僅室內「裝潢」的風格上,鋪排榻榻米。紙障這些傳統上熟悉的東西,勉強保留些起居上的習慣罷了。
我的居處———鋼筋水泥的樓廈一隅,為了空間的經濟利用,及懷念少年時的生活,遂鋪起一間「和室」來。先是請木工師傅在磁磚地面上架起方格子,鋪上木板,接著是找來榻榻米師傅丈量尺寸。三天後榻榻米送來鋪上,啊,天衣無縫!那帶著灰綠色的新蓆面,配合我們選用的華麗邊條。
那個黃昏,我們一家人坐在專門用在榻榻米上的有靠背的椅墊,打開木質百葉簾,便見窗外的山丘與樹巒了,天色漸暗,我們點亮長方的落地紙燈籠,人,平躺下來,草香飄進鼻子,女兒說 :「怎麼有小雞飼料的味道呢?」(本專欄隔周三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