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國三，最大的願望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那時，我所做過最接近消失的事，不過是長則半天，短則不到三小時的離家出走酖酖躲在村子裡一間廢棄的教堂裡，委曲的擠出淚水，假裝全世界都辜負了我。

那一天，因為不滿父親的責難，我用力頂撞回去，隨後我氣沖沖的出了家門，想都沒想就往廢棄的教堂奔。雖然我到過教堂很多遍了，但那一晚是我第一次在那兒過夜，當時我壓根不知道那是最後一次到這兒來了。

襯著星光，我背靠在教堂的危牆，頭往上仰，第一次發現屋頂破了一個大洞，洞的背後是燦藍的星空，星空上居然是一座閃閃發亮的十字架。我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因為教堂屋頂上的十字架老早就被盜走賣錢去了，揉了揉眼睛，再看一遍……

「你沒看錯……它不是教堂的十字架，而是夏夜的北十字星。」後方傳來沙啞的聲音。

夜裡突如其來的聲音像鬼魅，嚇得我立刻從地上彈了起來，轉頭一看是個滿頭白髮的老人。

「你是……」

「我是這間教堂裡的黑洞。」

老人說他是四十年前犯了戒律，被逐出教會的神父。這麼多年過去了，教會極盡所能的把他做過的事，甚至他這個人存在過的所有痕跡，用鋤頭一鏟一鏟的把它全面掩埋起來。

嘲諷的是到了最後，教會裡的神父一個個都走了，反倒是他永遠的留下來了。

「黑洞？」

老神父指著北十字星說，天文學家發現的第一個黑洞就藏在那裡面。

當年老的巨大星體即將結束生命之前，核心會瞬間塌陷，變成體積極小，密度極大的物體，引力大到可以吸進任何東西，甚至連光線也逃不掉，沒有光就顯現不出物體的形狀，所以即使用最高倍的天文望眼鏡也看不見黑洞，但它確確實實的存在著。

「你犯了什麼戒？」我忍不住問。

老神父似笑非笑：「那一年，我和天神宙斯做了相同的事，只不過他的故事飛上了天，成了天鵝座的傳奇，而我的故事，把我打入地獄，成了糾纏一生的夢魘。」

天鵝座就是此刻我頭頂上的北十字星，從外表看起來，像極了一隻展翅的天鵝。希臘神話裡，天神宙斯愛上了復仇女神，為了求愛，於是變成天鵝，並請愛神幫忙，化身為獵鷹，假裝追捕自己，然後趁機逃到女神的宮殿。就這樣，女神中了計，她不只救了假天鵝，還細心的照料牠，日久生情……朦朦朧朧的，隨著北十字星西落，展翅的天鵝飛走，宙斯最後贏得美人心……我睡著了。

轟隆隆的，我在刺眼的陽光，以及拆除大隊的引擎聲中醒來。不消半天的時光，教堂就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愣愣的站在廢墟中間，腦中不停迴盪著老神父最後如真似假的話語：

每個人都是天鵝座，看得見的是身後的十字架，看不見的是心底的黑洞。

（本專欄每周二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