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間帶 (上)

文/李淑君 繪圖/羅潮德 |2010.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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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海仔

內海仔,是一個巨大的潮間帶,擺盪著倒風內海自古至今的滄海桑田。潮水一來一往之間,形成陸地,也沖積出海洋。內海仔,是海洋另一個名字;也是陸地另一種存在的方式。一望無際,保有著海洋的鹹味以及陸地開闊的氣勢。

陽光炙熱的南方盛夏,是儲存童年的地方,只是當時靠山,不靠海。童年記憶就沿山勢被保溫在這古老的土地上。我以泅泳的姿勢,從源頭順勢而下,沿溪入海,到了離童年最近的地方,回味、反芻那一抹暈黃色彩的記憶。然後在此駐足停留,一駐足、一依戀,就是十年。

在回歸之前,我北上求學一圓文學夢,漸漸迷失在主流的文字裡。當道的中產階級的文字與中產階級的情感,橫行霸道。文字開始像消費,人以購物掩飾內心的不安;以消費填空內心的虛無。終究,發現自己誤上賊船,落得抬頭四顧心茫茫。然後我被逼退,從主流的感傷退縮到現實主義裡。我翻閱工人小說家楊青矗筆下的鹽分故鄉,他說「那個村是在鹽分地帶,缺水灌溉,三年才能輪種一次稻子,平常都種番薯比較多,我們小時候是吃番薯長大的。一般村民都只有三、五分的土地,不夠生活,大家只得兼工,有的到海邊鹽埕或是魚塭開墾,也就是作挑土工人。」這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作家,離不開土地。原來,潮來潮往的潮間帶,還孕育出鹽分地帶文學的原鄉。反觀自身,生活在一種失序的都會裡,這種失序,源自漂泊,所以離棄,所以失根。然而,一切回歸,都是為了尋找一個關於土地的呼吸;一個關於海與陸地的韻律與節奏。

沿海一帶,浪來浪去,減緩了我的腳步。如果說,點到點最近的距離是一直線,走一直線會最快抵達,卻也會失去在七股回繞的機會。所以我將在這裡的步伐走成彎彎曲曲、百轉千迴的路徑,避免為了追求速度,而錯過空間。也許,我們以認真的態度,丈量土地,也是一種延長青春的方式,藉著延長時間,拓展空間,好彌補對這裡曾經無知得理所當然的錯誤。

不想讓這一塊土地在生命裡不著痕跡地過去,我停下腳步,在此定居十年,以青春見證土地的故事,以歲月相互凝視,也只有在這種凝視當中,生存的重量慢慢浮現。

我凝視著這一片內海仔,海水慢慢退去,浮出陸地。部分地方,像是寵兒一般喝足海水,吸飽水分,心滿意足長成大剌剌一片濕地;部分地方,則是不捨與依戀,陸地便以雙臂挽留海水,以擁抱入懷的姿勢,與海水擁抱成潟湖。陸地以呵護的姿勢呵護海洋,彷彿是在捍衛一個親密情人 ;或者像是初生嬰孩對生命泉源的渴望。擁抱與吸吮,本身就是生命最初始的姿勢,這姿勢形成一個巨大的潟湖。

我想,所有的潟湖都是因為陸地對海洋的依戀、不捨與深情擁抱而來。

海水像任性的孩子般擺盪,在漲潮與退潮之間,以流動、不沉穩與高低起伏來回應陸地。潟湖也像是海洋給乾渴的土地,善良而仁慈地留下一方解渴的水源,讓乾渴的陸地吸納足夠的濕度之後,形成一片陸地與大海曖昧不明、交融渾沌的地段。因為曖昧不明的朦朧,所以吸取並繼承海洋與陸地雙方的日月精華,得天獨厚地形成海陸交融的景致,旺盛地萌生、孕育著多樣、相異的生命力。表面是土地;生命的本質是海洋,所以蘊藏海陸雙生的蓬勃生機。

在更古早古早以前,這裡是一片水氣蒸騰,今日仍保有過往的身世,一意孤行地以緩慢的步調,訴說自身獨到的時間表,把外頭那個追逐利潤、效率與常規的世界拋棄在後頭。

這獨樹一幟的時間表,宣告與世無爭與格格不入。招惹的不是進步工業與商業消費,而是各地前來尋求安頓的生命,一如文學家筆下的鹽分地帶,一如冬候鳥的棲身,一如我的情感寄託。這裡不是城市的註腳;不是都市休假時的休養生息;不是繁華的延伸;不是一截可有可無的盲腸,而是以倒風內海的姿勢自成一格。像是樸實的文字,一片繁華落盡見真淳。讓我在樸實裡,在原本追求一直線的路徑中,回到廣闊的空間那最接近寧靜的地方。在百轉千迴的路徑中,不知終點為何,但方向明確。這裡,為一個渴望生命節奏的人,提供某種秩序。內海仔,表面一無所有,其實,荒地不荒,廣大的濕地,面對都會的繁華,傲然而一無所求。因為聽見不同的鼓聲,所以有不同的路徑,骨氣孤傲地不向世界搖尾乞憐,而展露出整座島嶼迷人的神采。

食鹽

未曾設想,我們是一群在地上被踐踏的人的鹽分

凝固以後

我們不同於黑臉煤礦

我們有雪白的皮膚

而媒深埋於地底下,我依附海涯

媒燃燒燃燒

我結晶結晶



雖然經過食道

但我們不僅是一隊礦物質

我們可詩可頌

可成為風景,也可化為長河

不曾間歇

我們貫穿了人類的胸膛



我們一直滋生也一直滅亡

在鹽分地帶

我們雖然粗糙,雖然卑微

但我們堅持

是一群永恆的自由顆粒

在貧瘠的土地上發光

鹽啊,鹽啊

———林佛兒〈鹽分地帶〉

海洋與陸地相互吸吮與擁抱,海水,上了岸,慢慢風乾、凝結、然後提煉成鹽巴。顆粒結晶,晶瑩剔透得像是鑽石,其純度則是眼淚、是血液。

將軍鄉出身的作家林仙龍筆下的故鄉,是偏僻、貧瘠的小小村落,一個鹽分過多的臨海地帶。他說,「冬季裡,強勁的海風,把土質吹硬,也把鹽分吹滲出來,冷霜降落,一片灰白的霜鹽覆蓋,乾燥、厚重,一股窒息緊緊壓迫。」而作家陳益裕描述這鹹度刻畫得更有意思,他說,「含鹽分重,地方貧瘠,已逝的吳三連先生,一樣在這裡出身,常取笑說:『埋死狗也不會爛的地方』。」吸飽海洋的陸地,其濃度讓一切風乾保存,永不過期。事實上,這鹹度,也讓當地人永不枯竭。

在古老的水氣蒸騰的時代,世世代代以「曝鹽」或「掠魚」維生,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海水潮濕、盛夏曝曬,一個日照充足、海水充裕的地方,鹽一一結晶成看不見的透明與看得見的純白,然後堅定不移地鹹澀著,提醒接近生命本質的味道。那鹽與血與淚,有著同樣的鹹澀滋味。

從岸上望見海面上頭戴斗笠的蚵農,以厚實的身軀乘立在竹筏上,手拿著兩倍身長的竹竿,倒有幾分乘風破浪的女英雄之姿;或者像是縱浪大化中的女神龍,她斗笠上綁花色圍巾,順勢在下巴處打一個結。遮住部分的臉龐,藉此擋風遮日,如蒙面俠一樣穿梭在浪與浪之間。她的身影,便是依憑這永不枯竭的鹹度維生。讓我想起作家郭水潭,生於斯長於斯,與世無爭,卻因為歷史的風雲變色,而陷入語言文字的一籌莫展當中。然而腳步蹣跚了,也依然堅定步伐。鹽分地帶的潮間帶,滋味鹹澀,卻也孕育出淳樸的文人作家。

(待續)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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